郝建文說｜從晉冀到大英博物館：清涼寺壁畫的前世今生
▲石家莊市美術(shù)館，行唐清涼寺《三菩薩》展覽現(xiàn)場
自去年9月起，
國家藝術(shù)基金資助項目：
“千年壁畫，百年滄?！?/p>
古代壁畫暨流失海外珍貴壁畫再現(xiàn)傳播與展示”
一時盛況空前。
昨日，
▼
海上 . 風云再起｜“重生”的壁畫將亮相劉海栗美術(shù)館
而就在今天，
在石家莊市美術(shù)館正式開幕。
展覽的核心，
是尺幅巨大的河北清涼寺“三菩薩”壁畫摹本。
高4米、寬3.9米，
畫面中共有三尊菩薩。
此大體量壁畫為五臺山僧人所繪，
后流失到大英博物館。
▲行唐清涼寺“三菩薩”摹本
臨摹者：郝建文 等
幸運的是，
此壁畫的原大摹本，
歷時三個多月臨摹完成。
2019年4月28日，
山西晚報曾對此作了整版報道，
文博山西同時推送文章，
為大家解讀壁畫背后的故事。
▼
▲展覽現(xiàn)場的媒體報道展柜，左上為山西晚報報道
這幅壁畫摹本終于“回歸”故里。
7月6日至16日，
佛緣匠藝 古縣華章——
在石家莊市美術(shù)館舉辦，
展覽結(jié)束后，
此摹本將被捐贈給行唐縣，
文博山西本期推出的，
是郝建文先生親撰的文章：
清涼寺壁畫的前世今生
▲展覽發(fā)布會和捐贈儀式上，郝建文發(fā)言
▲郝建文接受采訪
清涼寺壁畫的前世今生
文 / 郝建文
清涼寺壁畫，畫幅之巨，藝術(shù)水平之高，有著極其獨特的魅力。上世紀20年代，大英博物館研究員賓揚先生就曾感嘆，這幅壁畫使大英博物館在中國藝術(shù)這個特殊的領(lǐng)域，目前處于無可匹敵的地位。
2019年初春，因為清涼寺壁畫的事情，我們幾位彼此之間知道姓名、卻未曾謀面的人，相約聚在了一起。雖為初次見面，但卻像老相識，沒有什么客套話，談論的大都是與清涼寺相關(guān)的內(nèi)容。
行唐縣委原辦公室主任封國升介紹了當年走訪村里老人，了解到的清涼寺及壁畫流失情況。他說，上世紀20年代，當時叫“晉東戰(zhàn)爭”，閻錫山和張作霖部隊打仗，把大殿炸塌了，剩下了這面墻和壁畫，按當時的狀況，如果連下幾場大雨的話，那墻有可能就會塌了，壁畫也就不存在了。
恰好，清涼寺附近上碑鎮(zhèn)的張老盤是個文化人，他覺得這壁畫非常好、有價值，如果壁畫毀了就太可惜了，想把它賣了。于是，他便聯(lián)系了定縣一位古董商，通過他找來了買主。
用賣壁畫的款建了一所學校，這幾個村的孩子們上學不用交學費，這件事才平息下來。
不難想象，壁畫的揭取和賣出，乃至對簿公堂，曾一度成為當?shù)氐?a href='/daxin/' target=_blank>大新聞，吸引著人們的眼球，成為人們茶前飯后的談資。隨著時間推移，逐漸被人們淡忘，也沒有人再提起了。
直到1994年6月，行唐縣委書記李遵英接到一位中國外交官的來信。信中說，在大英博物館中國館最顯要位置，展覽著一幅行唐縣清涼寺的壁畫。從那時起，清涼寺壁畫這件事就裝在了李遵英的心里。2002年2月，李遵英任石家莊市委副書記，他率團到歐洲考察，在大英博物館觀摩并拍攝了壁畫照片。
“中國館展廳平面是長方形的，一進門，兩邊擺放著其它文物，正對面便是清涼寺那巨幅的壁畫，非常震撼，很吸引人?！?/p>
回國后，壁畫的照片便掛在了行唐縣的一些公共場所，引起轟動，從政府到民間都開始關(guān)注和研究清涼寺以及這幅三菩薩壁畫，新聞媒體也做過一些報道。
2010年春天，我?guī)ш犎バ刑瓶h做文物點的復查工作，在政府招待所大廳看到了清涼寺壁畫照片，我驚呆了。
壁畫共分割了12塊，每尊菩薩分為4塊，大小不等。我了解壁畫的揭取工作，從清涼寺壁畫的分割看，當時揭取人員已經(jīng)充分考慮了盡量讓人物面部和手部完整。只是揭取技術(shù)不夠成熟，分割部位丟失的畫面較多。
三尊菩薩面相豐腴，姿態(tài)優(yōu)雅，瓔珞被體，袒胸跣足，立于蓮花之上。中間的觀音菩薩為主尊，正面，身軀高大。兩側(cè)為脅侍，側(cè)身，面向主尊。左邊是普賢菩薩，右邊是文殊菩薩。所持法器從左向右分別為拂塵、佛珠和如意。畫面布局非常合理，人物彼此呼應，神情自然。其形貌服飾有別，神情儀態(tài)各異。尤其是中間的觀音菩薩，凝眸而立，衣著華麗，體態(tài)輕盈，披帛上的圖案繁復細膩，頗引人注目。
當我得知它是行唐縣清涼寺流失到英國大英博物館的明代壁畫，且壁畫高達4米時，更是吃了一驚。從壁畫所透出的氣息來看，與我所看到的其它明代壁畫明顯不同，可以說是難得一見的藝術(shù)珍品。當時我就暗下決心，將來有機會一定臨摹一幅，讓人們不出國門，也能看到它。
▲初步臨摹完成的作品
2017年底，我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工筆畫研究院學習期間，和江蘇理工學院王巖松先生微信聊天，得知他在做國家藝術(shù)基金資助項目《千年壁畫，百年滄桑——古代壁畫暨流失海外珍貴壁畫再現(xiàn)傳播與展示》，這個項目要在國內(nèi)5個城市巡回展覽。
我將行唐縣清涼寺壁畫的情況告訴了他，他很吃驚，他沒想到河北還有流失到海外的壁畫。他希望由我來臨摹清涼寺壁畫參加展覽。
一般情況，臨摹古代壁畫，最好是能看著原壁畫進行臨摹。原壁上，古人的用筆和設(shè)色一覽無余，臨摹者好去追摹古人。如果不能看著原壁畫臨摹，那么，有壁畫高清圖片也可以，在臨摹過程中，要經(jīng)常去觀摩原壁，感受古人氣息。
而這次臨摹，極為特殊。壁畫實物在大英博物館，距中國萬里之遙，別說對著原壁臨摹了，就是去看一眼都非常困難。壁畫的高清圖片更不易得到，我讓女兒幫忙在網(wǎng)上查找，又請中央美院的老師和朋友們幫忙，但一無所獲。
我只好求助朋友圈。河北博物院志愿者白肖紅老師，非常熱情，托她在英國的朋友不止一次去大英博物館拍照、攝像。因設(shè)備和拍攝環(huán)境的原因，片子清晰度不夠。
正在一籌莫展時，一位新認識的朋友說，他女兒正在英國皇家藝術(shù)學院讀研，可以讓她幫我們拍。
那天，我下班回家，朋友告訴我，他女兒正在大英博物館拍清涼寺壁畫，問我拍攝方面有什么要求。我非常激動地說：“你轉(zhuǎn)告她，拍攝的畫面盡量不要變形，拍高處時，雙手把相機舉起來盲拍，盡量讓相機鏡頭與壁畫垂直。相機感光度調(diào)到1000—2000之間，來提高快門速度，保證圖片清晰。”
這時，已經(jīng)是2018年的5月份，離交稿時間不足三個月了。
吉林藝術(shù)學院副教授邰浩然、桑蕾；河北師大教師副教授田紅巖；唐山職業(yè)畫家王亞新。
▲臨摹小組工作照
根據(jù)我們臨摹人員的實際情況，我把這次臨摹安排在長春、唐山和石家莊三地進行，最后，集中在石家莊調(diào)整畫面，使之能和諧統(tǒng)一。我根據(jù)畫面內(nèi)容，分割為左中右三幅。根據(jù)每人特點和優(yōu)勢，分配每個組所臨摹的畫面。
此外，又有21名助手參與進來，他們（按姓氏筆畫）是：丁志剛、王子瑩，王剴、牛曉云、石蕊，孫靜、邢良濤、張尤尤、張騫、陳勇、肖瀟、別昕宇、陳曉麗、范玉蘭、林晶、周鑫、周建萍、趙翊帆、郝頡宇、段香貴、錢景隆。
這是一個特殊的壁畫臨摹小組，沒有工作經(jīng)費，也沒有任何報酬。打印圖片，做畫板、買礦物顏料和紙張等，都要自己掏腰包。
那些日子，天氣正熱，大家都在爭分奪秒的細心摹制。隨著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白紙上的顏色也一點一點畫滿。
當這分割的三幅壁畫摹本匯集到我的辦公室，拼在一起時才發(fā)現(xiàn)，每幅之間在色彩上有明顯差異，深入刻畫的程度也有不同。于是，有的顏色洗掉重畫，有的又重新找形，繼續(xù)深入刻畫，一個月后，整體調(diào)整才完成。
▲拼接調(diào)整
臨摹即將結(jié)束，我向行唐縣文物保管所閆煒所長了解清涼寺歷史沿革等情況。他得知我們正在做清涼寺壁畫臨摹時非常激動，說：“最近，我們縣領(lǐng)導還說應該原大臨摹一幅清涼寺壁畫，將來放在正在籌建的博物館里，我正準備和你聯(lián)系做這件事呢。”
后來，閆所長特意來石家莊看我們臨摹的清涼寺壁畫，并且，希望這幅作品參加完國家藝術(shù)基金全國巡展后，由縣里出資收藏。
經(jīng)慎重考慮，我與幾位同學溝通，建議參加全國巡展后將這幅壁畫摹本捐獻給行唐，將來在博物館展示。我的提議得到了大家的積極響應，都認為這是它最好的歸宿。
這次清涼寺壁畫臨摹，頗受人們關(guān)注，牽動過好多人的心。參與臨摹的大多數(shù)是在校研究生、本科生，這對于他們來說，也是一次非常好的社會實踐活動。
臨摹完成后，省會媒體紛紛報道，引起了人們對清涼寺壁畫的格外關(guān)注。我將臨摹作品照片和媒體報道傳給了中國美協(xié)副主席何家英，他說，這次臨摹太有意義了，而且臨摹的特別棒。
在裝箱郵寄作品前，我總覺得未能看到清涼寺壁畫高清圖而感到遺憾，覺得如有高清圖片參照，我們手里壁畫照片上那些看不清楚的部位，或許看得更清楚，臨摹效果也會做得更好。
▲清涼寺壁畫摹本局部
于是，我聯(lián)系敦煌研究院的李娜老師，她曾在英國攻讀壁畫保護專業(yè)博士。她幫忙查到了大英博物館申請館藏文物圖片信息，并把鏈接分享給我。
我英語不熟，便請美國朋友Chris Foster (中文名：傅希明) 幫忙，他是牛津大學的博士后，正在北大訪學。也順便請他幫忙翻譯了大英博物館清涼寺壁畫說明牌：
這幅壁畫原在清涼寺（1183年建立，三十四十年代戰(zhàn)火中被摧毀），清涼寺是往來佛教圣地五臺山朝圣者重要的駐足點，1424年五臺山僧人作了這幅畫，1437年和1468年補繪。
15世紀，河北行唐縣，1927年，0518，0.8 G.Eumorfopoulos所捐贈。
一天晚上，傅希明很激動地告訴我，大英博物館亞洲部中國書畫及版畫的負責人Yu-ping Luk(陸于平博士)把壁畫照片傳來了，供這次臨摹壁畫參考使用。
他囑咐我，片子僅供這次臨摹參考用，如果發(fā)表，需重新向大英博物館申請。他把陸博士郵箱告訴了我，說，陸博士會漢語，可以和她直接聯(lián)系。
她告訴我：關(guān)于河北清涼寺壁畫，大英博物館的前任研究員賓揚先生曾經(jīng)在1927年出版過一本書：
Eumorfopoulos, G., & Binyon, Laurence. (1927). The George Eumorfopoulos Collection. Catalogue of the Chinese Frescoes. By Laurence Binyon. London: Ernest Benn.
這本書在大英圖書館有收藏，她看過，里面有提及收藏的過程、當時的情況，但可惜沒有外景和寺院照片或拓片等資料。這幅壁畫是柯林斯(W. F. Collins)上尉代表英國倫敦一家古董商店S. M. Franck and Co.於1924年至1925年間購得的。收藏家喬治?尤摩弗帕勒斯（George Eumorfopoulos ）是在英國購入此壁畫，然后在1927年把它捐贈給博物館。
當時的清涼寺有三殿，已荒廢。第一殿內(nèi)有殘破的大型木雕佛像，周圍有小型塑像。第二殿內(nèi)有大型坐佛雕塑，後方有一幅比佛像高很多的馬蹄形背屏，上部較寬。此背屏后另有尺寸更大的木架，承載著三菩薩壁畫。壁畫在石膏面上繪制，最底層的干土附在木架上。此壁畫從原本的木架上被移除，分成12塊運回倫敦。
記錄也有提及清涼寺有一塊1425年的石碑，說明了寺院的壁畫是山西省五臺山寺院於1424年委派人到清涼寺繪制的，后來于1437年和1468年重繪。
今年五一節(jié)前，我去了一趟行唐劉磁溝村，到清涼寺舊址看了看。清涼寺已經(jīng)不在了，聽老鄉(xiāng)說，清涼寺原來是在一個臺地上建的，人們?nèi)⊥粒?米多高的臺地都挖掉了，建筑的基礎(chǔ)部分自然也不存在了。文獻資料只見于縣志中的名稱和始建年代，寺內(nèi)的碑刻也早已不知流向何方。
▲清涼寺原址現(xiàn)貌
行唐縣文物部門在劉磁溝村民家里找到了一塊出自清涼寺的刻銘磚，上有“（歲）在己亥季春重修/本寺僧人盛德”“重建清涼寺記”。
據(jù)老人們說，1958年大躍進時，清涼寺那批石碑被拉到一個村子砌了豬圈。關(guān)于那些砌豬圈的石碑，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不過，在上世紀80年代，村里有人將一塊清涼寺的石碑賣到了曲陽，用賣碑的款給村民們放了一場電影。可惜的是，賣碑人已經(jīng)去世，買碑人是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
我曾委托朋友和行唐縣檔案館聯(lián)系過，希望從當年的檔案資料中得到一些清涼寺壁畫的信息，通過聯(lián)系得知，行唐縣檔案館沒有保存解放前的檔案資料。所以，定州那位買壁畫的人是誰？買走壁畫的人又是誰？現(xiàn)在還是一個謎。
清涼寺壁畫的摹本，參加了第三屆“一帶一路”壁畫論壇——傳統(tǒng)壁畫的復制與修復研究暨作品展，和國家藝術(shù)基金的全國巡展，在社會上影響很大，引起了行唐縣委、縣政府的重視和高度關(guān)注。
▲四川美院美術(shù)館展覽場景 陳美玉 攝
▲北京世紀壇展覽場景 閆霞 攝
在縣委書記楊立中的大力支持下，今年5月2日，組織我們幾位主要的臨摹者去英國大英博物館觀摩和拍攝壁畫，并搜集與這幅壁畫相關(guān)的資料。
大英博物館陸博士熱情接待了我們，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她陪我們到中國展廳參觀，看清涼寺壁畫，博物館壁畫修復專家Tracey Sweek女士給我們講清涼寺壁畫修復情況。
Tracey Sweek女士說：“這幅壁畫原來在樓上展示，考慮到震動對它的影響，把它按原來的分割拆分后，從二樓挪到了一樓現(xiàn)在這個位置，然后，又進行了拼合、修補。為了展示效果，在12塊壁畫之間的空缺部位繪上了裂紋。
▲大英博物館壁畫修復專家Tracey Sweek女士
介紹清涼寺壁畫修復情況
▲從左向右：
邰浩然 桑蕾 田紅巖 包菁萍 陸于平 郝建文 王亞新 閆煒
我仔細觀察，那12塊壁畫殘塊是凸起來的，連接的部位要低于原壁，這樣，來確保新填補的部位對原壁畫沒有覆蓋，這和我們國內(nèi)現(xiàn)在壁畫修復的理念也是一致的。
Tracey Sweek女士還寫了一篇修復這幅壁畫的文章，除了介紹了對壁畫所做的修復工作外，還對壁畫的地仗層和繪制壁畫所使用的顏料也做了分析。
看著清涼寺壁畫直接擺在展廳展示，似乎并沒有采取防護措施，只是用護欄簡單圍了一下。另外，我在展廳也沒有看到工作人員值守，有些放心不下。我向Tracey Sweek女士詢問，現(xiàn)在這種保護環(huán)境對壁畫是不是有利？她回答：“展廳里沒有陽光，晚上，其它燈光也都關(guān)閉。此外，我們有專業(yè)的保護人員一直在對它進行觀察檢測，多年來，壁畫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F(xiàn)在看來，這里的溫度、濕度很適合壁畫展示?！?/p>
有關(guān)清涼寺壁畫的年代，我感覺時代比明代要早。我向陸博士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告訴我，1927年，賓揚先生也懷疑過。以后我們可以就這個問題再做深入研究。
她希望以后有機會能多做一些關(guān)于清涼寺壁畫的研究，讓更多的人，認識和欣賞這幅壁畫。
作者簡介
郝建文，1967年生，畢業(yè)于河北師范大學美術(shù)系，曾于中央美術(shù)學院壁畫系進修，現(xiàn)供職于河北博物院陳列研究部，從事古代壁畫臨摹研究工作，副研究館員，中國壁畫學會理事，中國考古學會會員，河北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
圖｜郝建文 燕趙都市報 總司令 閆霞 陳美玉
圖文版權(quán)歸原作者所有
審核｜方天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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