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未名湖畔的古園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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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
張馨予 軟件與微電子學院2019級碩士研究生
李 元 經濟學院2017級本科生
人間四月,春濃時節(jié),未名湖上風皺柔波,湖畔山桃灼灼,紅樓黛瓦交相掩映、靜默不語,橋邊紫藤悄然織起舊園故夢。這里是曾經的清代賜園,皇親貴胄流連期間,亭林間流光百轉,庭殿上風云變換。三百年俯仰之間,宮闕堂榭都作了土。
△攝影:新聞與傳播學院2018級碩士研究生 郭曉璇
淑春園
時至暮春,未名湖畔鴛鴦戲水、垂柳扶風,時光追溯至三百年前的乾隆中葉,這里是附屬于圓明園的淑春園。園中有大片水田,建筑卻較少,似乎并無多少可觀之處,直至淑春園被賜予朝中平步青云的寵臣和珅。
和珅深得乾隆皇帝之賞識和寵信。昔日給皇帝抬轎的領頭和珅,前后十多年間,便從一名小小的三等侍衛(wèi),一躍成為位極人臣的文華殿大學士,同時乾隆皇帝還將最為寵愛的十公主下嫁給他的兒子豐紳殷德。乾隆帝常在圓明園臨朝聽政,高官厚祿之外,便將圓明園附近的淑春園賞賜給他的寵臣作為園居。
得到淑春園后,和珅愈加春風得意,大肆整修和營建園林。園中水田被開鑿為大小連屬的湖泊,挖出的泥土則被堆筑為湖中的島嶼和環(huán)湖的崗阜,形成“一池三島”的格局;大興樓臺六十四座、房屋一千余間、游廊樓亭三百五十七間,后人斌良稱其“繽紛珂繖馳中禁,壯麗樓臺擬上林”,成為當時冠絕京師的私人園林。由于“寵任冠朝列”,有恃無恐的和珅作威作福、貪贓枉法,在淑春園的格局設計上也有多處仿照圓明園和頤和園。
△晚清淑春園平面圖(1-東門 2-南門 3-石舫 4-慈濟寺)
彼時的和珅萬萬沒有想到,模仿皇家園林建造的湖中小島以及湖邊石舫,既是他飛黃騰達時的無所顧忌,也是敗落后鋃鐺入獄的一大罪名。乾隆位滿六十年后,讓位給太子,和珅依舊以權相當國、更加驕縱。太子對和珅早有不滿,嘉慶四年,乾隆逝世,失去靠山的和珅立即垮臺。和珅二十大罪狀之一,“所蓋楠木房屋,僭侈逾制,其園寓點綴,竟與圓明園蓬島瑤臺無異,不知是何肺腸”,說的便是淑春園湖島的僭越逾制。
淑春園所模仿的“一池三島”格局自秦漢后便是皇家園林的主要形制,讓歷代皇帝所癡迷,有著入海求仙的傳說和寓意。先秦時期流傳,渤海中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居住著仙人,并有長生不死之藥,秦始皇被這個故事吸引,多次巡游天下,最后都是跑到海邊;漢武帝也屢屢前往東海,并派人在海邊望蓬萊之氣。入海求仙未果,皇帝們便在自家宮苑中模仿營造海上仙山,秦始皇引渭河之水修建蘭池,漢武帝開鑿了太液池,修筑蓬萊、方丈、瀛洲三座小島作為仙山。園林各景相隔一物,便顯遙遠朦朧,迷離之中想象生矣,三島以水為隔,則為仙山,意境出矣。求仙之風在漢代后日漸淡薄,但“一池三島”的宮苑格局流傳歷代,在清朝達到頂峰。
由此,乾隆皇帝在圓明園的福海中設下大小三座島,將其命名為“蓬島瑤臺”;乾隆二十一年,乾隆皇帝在昆明湖上建造石舫“清晏舫”,彼時山湖秀麗,石舟安穩(wěn),他把自己的期許寫入《詠石舫》——“載舟昔喻存深慎,盤石因思奠永安”,寓意江山永固。之后和珅在恢宏富麗的淑春園中復刻“一湖三島”,并且仿制昆明湖石舫予以點綴,有意無意之間,權勢的崩潰已懸在弦上,一觸即發(fā)。
△淑春園石舫原貌圖(馬戛爾尼使團畫家亞歷山大繪制)
舊時的瑰麗風流化作明日黃花,數(shù)百年風雨過后,昔日淑春園東側的“一湖三島”只留下了如今的未名湖和湖心島,湖心島是當時最小的一座,而橫臥湖中的石舫殘座是淑春園唯一的舊物。淑春園西側水面復雜,在今西門一帶,水陸穿插、布局多樣,如今大部分已被填平建造為辦公樓、民主樓、檔案館等。
此外,湖心島對面“廟門臨湖,入門后拾級而上,過層層疊石,見垣墻殿宇”的慈濟寺,只剩下了灰檐紅墻的寺門,不遠處的臨風待月樓改建為了臨湖軒。和珅的淑春園沒官后,幾經清代改賜和民國轉售,后來被燕大買下,成為今天北大校園最主要的一片山水。
△淑春園(圖源北京大學新聞網,藝術學院2018級博士生李盡沙攝)
在尋常的夜里,淑春園東側的未名湖邊微風驟起,北大學子三三兩兩蹲坐、仰躺在石舫上,在吉他樂曲聲中恣意嬉笑、打鬧,也偶爾暢聊。半島之岸疏林草地,隱約露出均、備二齋及花神廟,紅樓、殘廟與湖光山色交融。
鳴鶴園
未名以北,二園并立;洋槐逸香,共憶前塵。道光年間,兩園以現(xiàn)今第一體育館以西的南北大道為界,西為鳴鶴,東為鏡春。
鳴鶴園小徑曲折、杏花簌簌,頗有當年京西五大邸園的流風余韻。
乾隆年間,從淑春園北邊劃分出春熙園,嘉慶七年,春熙園被一分為二,西部被賞賜給了嘉慶第五子惠親王綿愉,稱為鳴鶴園。
△鳴鶴園平面復原圖(1-宮門 2-東所 3-戲臺 4-觀戲聽 5-澄碧堂 6-麗景門 7-翼然亭 8-西所 9-清華榭 10-碧韻軒 11-崇善書室 12-悟心室 13-山水清音館 14-臨流亭 15-花神廟 16-龍王亭)
園主綿愉是晚清政局中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為道光、咸豐皇帝所倚重,關于鳴鶴園的記載,則屢屢見于醇親王奕譞的詩稿。當時奕譞也有一所賜園,就是現(xiàn)在的蔚秀園,和鳴鶴園只有一墻之隔。奕譞住在隔壁,寫下了不少關于鳴鶴園的詩篇,并且見證了鳴鶴園園主換代、從繁盛到荒蕪的時光。
同治三年,綿愉去世,鳴鶴園為他的五子奕詳、六子奕謨所繼承,奕譞在他的詩文中稱奕詳、奕謨?yōu)椤傍Q鶴園兩弟”。光緒六年的一天,奕譞邀約鳴鶴園兩弟到他的蔚秀園游園,經過火燒圓明園的庚申之變后,兩園都遭到了嚴重破壞,蔚秀園物非人是,鳴鶴園卻物非人非。 奕譞不禁憶起鳴鶴園的澄碧堂是昔年五叔綿愉接受賞賜的地方,去年拜訪之時,已然茂草叢生、畫橋斷裂,遂感慨萬千,記入詩稿。
奕譞還曾攜九弟去鳴鶴園觀覽,在殘垣之上悵望唏噓,在翼然亭里坐話當年。面對荒蕪殘敗、景色凋零的此情此景,奕譞寫下“桑田滄海能無感,綺閣華堂已半非”、“翼然坐話當年事,松影蕭森掛落暉”的詩句。
奕譞先于鳴鶴園兩弟去世后,無人再記錄這座園子的光景。民國初年,徐世昌用薄酬四百元向當時的紫禁城小朝廷租下此園,卻大量拆毀園內建筑,將拆下來的上好木料運回老家,使鳴鶴園再度遭受重創(chuàng)、面目全非。
小土丘上的翼然亭是鳴鶴園唯一完整幸存至今的建筑,這座建于高臺之上的重檐四角方亭,是昔日鳴鶴園中最大的一座亭子,見證了園中興廢變遷。昔日的鳴鶴園占地狹長,建筑清麗,廳堂軒榭多于平地展開,唯獨這“飄然而至”的翼然亭落于土丘之上,脫建筑而近山水,尤為別致。盛時,清高宗游園賞景,對大有飛來峰氣勢的翼然亭贊不絕口,賦下“峰有飛來亭豈無,天然據此不南圖”。衰時,奕譞重游舊跡、登亭傷懷,留有“鶴去園存悵逝波,翼然亭畔訪煙蘿。百年池館繁華盡,匝徑松陰雀噪多”。
△鳴鶴園--晚秋鳴鶴 信息科學技術學院 2016級碩士研究生 王關清 攝
1928年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購入鳴鶴園,作為新建成校園的一部分。1992年,在吉爾·賽克勒基金會的資助下,北京大學對翼然亭加以修葺,并在亭內繪制校園風景十二幅。由此,歷盡滄桑的校景亭在看遍前朝舊事后,以嶄新的身份佇立在往后的漫長歲月里。昔日的鳴鶴園古建筑群的基址上,現(xiàn)今坐落著北大考古文博學院、實驗動物樓、生物技術樓等建筑。仙鶴已去,舊人已矣,加繪十二校景的翼然亭依舊隱沒在山樹中,仍不失當年自然飄逸、恭謹端莊的風骨。
△圖:校景亭(翼然亭)
鏡春園
鏡春園規(guī)模小巧、古雅秀麗,確實與舊時的公主閨閣相稱。
△鏡春園82號(教育學院2018級碩士研究生熊熙然攝)
嘉慶七年,鳴鶴園被賜綿愉的同時,春熙院東部的小園也被賜給了嘉慶帝第四女莊靜公主,稱為鏡春園。
莊靜公主是孝淑皇后唯一的女兒,也是嘉慶唯一的嫡女,倍受寵愛。搬入鏡春園后,嘉慶還將號稱天下第一泉、并且為皇家專用的玉泉山之水直接引入了莊靜的府邸,歷朝的公主都沒有享受過這個待遇。鏡春園四周有碧水環(huán)繞,略成圓形,像一面鏡子,或許鏡春園就是因此而得名。
在鏡春園的宮門內東西兩側,擺置有兩塊上轎石。這在清代是一種特殊的設置,武將門前擺置上馬石,文官門前擺置文階石,而公主府門前則不宜擺置。受約于清代禮儀,莊靜公主每次出門,不能在府外或園外上轎出行,而必須在門內上轎;這時便踩著門內兩塊上轎石,坐入轎中,從青松碧水的閨閣內出發(fā)。
山水園林之功在于得勢。所謂勢,“嶺有平夷之勢,峰有峻峭之勢,巒有圓渾之勢,懸崖有危險之勢,遙嶺遠岫有層疊之勢,石有棱角之勢,樹有矯預之勢,諸凡一草一木俱有勢存乎其間。”燕園古園中山山水水無不顯勢:校景亭東山高聳峻峭,北臨湖而南界河,頗有平地拔起之勢,鏡春園便以校景亭東側之山為高峰,假山主客序列,彼此起伏;湖中大小島之間的溝壑,土堆成而綴以石,既有土山柔曲豐滿的輪廓,又以塊石壘砌成壁,以顯露山之龍骨與氣勢。
園中曲徑通幽,松柏盤曲如蓋,飛樓俯映,柳影婆娑,這樣的秀麗閨閣依然難逃咸豐十年的“庚申之變”,帝國主義的戰(zhàn)火從圓明園蔓延至一墻之隔的鏡春園,浩劫之后,園中建筑所剩不多。光緒年間,鏡春園又并于鳴鶴園內,一同被徐世昌租下。燕京大學以淑春園為中心開始建校時,已經買得朗潤園作為教工住宅,但中間隔著鏡春園不便通行,于是燕大屢次與徐世昌洽談,希望以優(yōu)惠價格購入鏡春園,并在園內興建專用于中外文化交流的圖書館,以徐世昌的別號為名,作為協(xié)商條件。商議還未達成,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購入鏡春園的事情也就這樣結束了。直到北大遷入燕園后,鏡春園并入北大,校園南北連成一片。
△清代與現(xiàn)在的淑春園、鳴鶴園、鏡春園示意圖(淑春園現(xiàn)已改稱“未名湖區(qū)域”)
未名湖畔煙波浩渺,環(huán)湖密布氣勢壯闊的山地景林,林冠起伏,郁郁森森,曲榭亭廊幽幽。幾名北大學子走過林中山路,手中書卷被微風輕輕吹拂,風云流轉,昔日的得意與失意從書頁中再度流轉出來。而在他們上方,飛樓俯映,柳影婆娑。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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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阿蘭·佩雷菲特,王國卿,毛鳳支等譯, 《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撞擊》,1995
微信編輯|楊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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