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歷史上的這個農(nóng)民,因奇遇成為少將
說起“將帥”,你第一個想到的會是什么?也許是一幅橫刀立馬的將軍指揮千軍萬馬的鐵血畫面,或是危難時刻將領與士兵共進退的感人場景,或是拔山蓋世的霸王死別虞姬的柔情一幕……是的,所有的書籍和影視作品,都將我們的思維指向了諸如此類的浴血搏殺的畫面??墒俏也坏貌怀姓J,我們家族的這個“陸軍少將”,居然不是軍人,其軍銜更不是靠戰(zhàn)場軍功換來的。
北洋軍隊陸軍少將袁文卿,是我媽媽的曾祖父的四弟,用家鄉(xiāng)話說,是四老爹爹?!瓣戃娚賹ⅰ边@名頭聽起來有些嚇人,可在成為少將之前,他的身份可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也許你會感到疑惑,難道又是什么辛酸的奮斗血淚史,讓他的命運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事實,不是這樣……
01
“八代貧農(nóng)”的艱辛生活
安徽安慶,烈日當頭躬耕于農(nóng)田中的袁文卿感到雙腿酸痛無比,但他別無選擇,只能擦擦臭汗,繼續(xù)投入到無休無止的勞作之中。他的臉上千溝萬壑,皺紋滿布。說起來都讓人感到驚訝,他才只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壯年勞力,臉上卻溝壑縱橫。不過大家都一樣——就他所認識的那些鄉(xiāng)親們,不管多年輕,臉上總有些不屬于那個年齡的滄桑感。袁文卿恍惚間抬頭看看藍天白日,卻早已睜不開眼,強烈的光線輕易刺透他那微閉的雙眼,形成一片鵝黃色的光暈。
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有大豐收過了?袁文卿記不大清楚。他只知道打他記事起,家里就一直是饑一頓飽一頓的。用老家的話說,他可是“八代貧農(nóng)”啊。
這是戰(zhàn)火紛飛的二十世紀初,袁文卿家只是當時中國眾多底層民眾中的一戶。他們的生活,是這擁有四萬萬人口的泱泱大國的最平凡不過的剪影。饑荒如同黑幕一般籠罩在廣大貧苦百姓的頭上,清朝統(tǒng)治已走向窮途末路,革命火焰已燃遍大江南北。但對于袁文卿這樣的小生產(chǎn)者而言,他所關心的只是溫飽問題,其余都一無所知也毫無興趣。而農(nóng)民們在這亂世絕望中,不見天日的生活是每況愈下。
如果你曾留意過歷史大潮中的二十世紀一十年代,你就會很清楚,那是一個怎樣的動蕩時代。
02
“奇遇”
故事,還得從這兒講起。
那是一個蕭瑟的秋季,一介農(nóng)夫袁文卿日復一日地干著自己的農(nóng)活。有一天,他在挑水的小路上,看到地上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中年軍人,雙目緊閉,昏迷不醒。袁文卿嘆了口氣,他似乎嗅到了這寧靜的村莊附近的硝煙氣息,看著地上的傷兵抑或是死尸,心中涌出一陣同情。
戰(zhàn)爭已然打到了家門口,可單獨直面參與其中的受傷或死去的軍人,卻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
袁文卿放下水桶,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他似乎能聽見自己心臟咚咚狂跳的聲音。
“如果他死了,就叫幾個人把他埋在這里吧?!毙闹械囊粋€聲音說道,袁文卿贊同地點點頭,雙腳仍在一步步地向前挪動。
“……那,如果他還沒死呢?”
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袁文卿腦子一片空白。如果是村頭的張財主碰到這檔子事兒,想必他會選擇救人的,可自己……
這種掙扎和斗爭,一直持續(xù)到他將老繭密布的、顫抖不已的手,伸到那個中年軍人的鼻子下的時候。不一會兒,他感受到了,有鼻息。雖然微弱,但還是頑強地存在著。袁文卿一屁股坐到了土地上,大腦依舊無法正常思考。
這傷兵的生命之火尚未熄滅,人性和良心告訴他,一定不能見死不救。袁文卿多年的人生經(jīng)驗這一刻居然毫無用處,他愣著,隨之而來的是內(nèi)心的焦灼。他沒有忘記家里幾乎窮得揭不開鍋。他還想起了前不久,一個親戚來訪,可家里窮得連米都沒有。母親是一個賢惠持家的女人,她偷偷溜去鄰居家借了一點兒米,回來煮給那位親戚吃??紤]周到的母親還擔心親戚瞧見會尷尬,是從后門悄悄溜出去的。
這種事情雖然一次又一次地被母親擺平了,可這樣終究不是辦法吧?一個亂世中的“八代貧農(nóng)”家庭連溫飽都沒辦法解決,他又怎能給家里增添新的負擔呢?袁文卿想。
……這是一個與自己萍水相逢的人,既然選擇了戰(zhàn)場,其生死自然聽天由命,不救他也無可厚非。
他想這樣安慰自己,說服自己,他想離開。但他的視線實在挪不開,那個傷兵頭上的血順著臉頰淌了下來,殷紅的顏色刺痛了他的眼睛。
腳像被黏住了般,不得動彈。人心都是肉長的,這個傷兵年紀也不小了,不是什么身子骨硬朗的年輕人,如果他不救,大概不出兩個時辰就會命喪黃泉。
咬緊牙關,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狠下心來不管不顧,只好苦笑著把傷兵“拖”回家去……
后面的事情證明,這大概是袁文卿一生中所做的最正確的決定。
03
“請記住我的名字”
傷兵在簡單的照料下竟然醒了過來。看著他的身體逐漸痊愈,袁文卿很是高興。畢竟是個淳樸的農(nóng)民,把人給救活了,他自己自然高興。但是,無論怎么說,他救回來的也是一張吃飯的嘴,家里的負擔重了很多,這他心知肚明。在田里勞作時,心中也多了一份記掛,心不在焉的他,耕地時手指經(jīng)常被鋒利的葉片割傷。他嘆了口氣,“希望今年有個好收成吧?!?/p>
終于,那個傷兵可以開口說話了。操著一口北方口音的他很明顯不屬于這片土地。當他看見自己的救命恩人時,頓時涕淚縱橫。袁文卿的方言,傷兵不大聽得懂。他們不得不放慢語速,并輔之以肢體語言,才堪勉強交流。關于傷兵的家鄉(xiāng),在袁文卿的印象和想象中,那好像是一個比較大的城市。傷兵一個字也沒提他來這兒和受傷的原因,作為主人的袁文卿也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
一天傍晚,村里的鄉(xiāng)親們照例在收工后聚到一起閑聊,可那天的話題似乎有些不同。袁文卿一向不善言語,也不大喜歡參與他們的閑聊。可是那天,袁文卿提著鋤頭湊了過去——
“喂,你們知道嗎,最近村里好像有幾個穿軍服的小鬼頭在這兒探頭探腦。他們好像不是這兒的人,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對啊對啊,我也看到了好幾次,問他們干什么,他們好像說什么‘頭兒’‘長官’的……我實在是聽不大明白。”
“你說說,他們來這兒是找人嗎?可我們這山旮旯里哪有外人進來啊?”
“哎呀誰知道呢……”
袁文卿聽著這些對話,也沒多想,以為又是一伙軍人來了。他踩著夕陽的余暉,拎著鋤頭回了家。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終于,痊愈的中年軍人決定離開這個地方,回到自己的北方故土。袁文卿還記得,那個人整理好衣衫后,有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剛正之氣。他臨離開袁家之前回過頭,頓了頓,又走了回來。
“大哥,最后還有件事,”中年人態(tài)度誠懇,“請你記住我的名字,也許今后會派上用場?!?/p>
袁文卿不大明白對方話語中的深意,他苦笑著擺擺手,說自己是大老粗,名字也記不住,就沒這個必要了??芍心耆藞猿?,他只好將就著聆聽。
“我的名字叫曹錕,曹操的曹?!?/p>
“嗯?!焙┖窭蠈嵉脑那鋼蠐项^,不大有把握能記住這個名字。
但袁文卿終將會記住這個名字。
歷史,也將記住這個名字。
04
軍銜——陸軍少將
這依舊是風云變幻的二十世紀前期,而歷史的車輪走到這里,依舊選擇了戰(zhàn)爭。袁文卿抬起頭,眼前的天空似乎還是幾年前的老樣子,可就他自己而言,一切卻完全不同了。
現(xiàn)在的他,一身軍裝筆挺,緞帶和勛章掛在胸前(見下圖)。他的稱呼,不再是安慶農(nóng)人袁德發(fā),而是湖南省副都督、陸軍少將袁文卿。而文卿,是他的號。
北洋陸軍少將袁文卿瓷像
家里的舊屋變成了金碧輝煌的大宅院,那個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的家庭不復存在,變成了一個富貴之家。蕪湖的碼頭上擺放著一筐筐的大洋,整個碼頭都是袁家的產(chǎn)業(yè)。
練潭老街上,密密麻麻蓋滿袁家的商鋪房屋。1913年袁氏宗祠落成時,曹錕還專門派人送來一塊牌匾,上書“光大仁風”四個大字。他還沒有忘記,那個曾經(jīng)救了他一命的農(nóng)民兄弟。
袁文卿依舊清晰記得幾年前他與那個傷兵的奇遇,以及自己的無心善舉。
歷史對那個中年傷兵的人生是這樣記載的:曹錕,人稱“保定王”,直系軍閥首領之一,后成為中華民國北洋政府大總統(tǒng)。雖然有過“賄選總統(tǒng)”之政治丑聞,但他在抗戰(zhàn)時期表現(xiàn)出了應有的民族氣節(jié),堅決不與日本人同流合污。
那是他人生中的輝煌瞬間。同樣,對于安徽農(nóng)民袁文卿來說,這個所謂“少將”的軍銜,是屬于他的善報。袁文卿終于明白,當年曹錕離開他家之時,他所感受到的那股剛正之氣是從何而來。作為一名軍人,一名從立軍姿開始到走上前線戰(zhàn)斗、經(jīng)受槍林彈雨考驗的軍人,擁有這樣的氣質才不奇怪。他也明白了,當年鄉(xiāng)親們在村口談論的,那幾個探頭探腦的少年兵是怎么回事——他們是來找他們大領導曹錕的直隸兵。
那時候是二十世紀一十年代初,華夏大地籠罩著激蕩風云,先是革命黨人起事,成立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繼而宣統(tǒng)下詔退位,滿清傾覆,隨即袁世凱取代孫中山成為臨時大總統(tǒng)。在這個過程中,作為袁世凱的心腹大將,曹錕先后兩次奉命率北洋新軍“第三鎮(zhèn)(師)”南下與革命軍交戰(zhàn),第二次時受傷暈厥于安慶府鄉(xiāng)野。亂世梟雄本該絕命于此,幸得村農(nóng)相救,讓他起死回生。
1915年袁世凱復辟登基后,立了大功的曹錕愈發(fā)平步青云,但他沒有忘記他的救命恩人袁文卿,沒有忘記恩人家的一貧如洗,他要報答。畢竟,“陸軍少將”的軍銜,對于如日中天的曹大將軍來說,“賜予”他人是輕而易舉之事。
05
富庶之家
一份不期而遇的救命之恩,一個陸軍少將的“不實”軍銜,換來的是什么呢?
是榮華富貴,一份有效期限為40年的榮華富貴!一個富貴至極的新貴之家,在有“兵家必爭之地”之稱的安慶府,扎下了根。
袁文卿本是安徽安慶羅家?guī)X人,可打著“袁”字號的一眾店鋪,卻是開到了練潭街上。琳瑯滿目的商品,生意興隆的店鋪,成為那個時代熠熠閃光的家族最深刻的印記。那個“八代貧農(nóng)”的窮苦家庭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人丁興旺、家境殷實的豪富大家。安慶鄉(xiāng)下廣袤良田和長江蕪湖整個碼頭統(tǒng)統(tǒng)“隨了袁姓”。袁文卿臉上的溝壑依舊沒有填平,但從氣色看活脫脫地換了一個人兒。他很少再去回憶那次“奇遇”之前的事情了,仿佛過去的苦難就像心中的傷疤,只不過想起那個“傷兵”時心中仍然會有一陣暖流流過。
偶爾也有談笑風生的袁家人,坐在家族闊大的屋檐之下,閑看著一地地的莊稼,告訴年輕的一代,那一年曾發(fā)生過那樣一個故事,那個故事改變了整個家族的命運。
安徽省安慶市袁氏族譜書影
不必細說那蕪湖的洋船到底裝載了些什么,也不必數(shù)清那碼頭上的貨筐究竟有多少,如今,無情的歲月已將所有的歷史痕跡抹平,唯有當年那個繁榮昌盛的袁氏家族,還久久縈繞在后人們的心頭。
直到1952年,繁華終于落幕。
06
落幕——畸形繁華收場
“我們,我們袁家出了個敗家子啊……”解放初一位身著粗布衣裳的老農(nóng)緊鎖眉頭,站在日頭底下向族人們大倒苦水。他這身行頭打扮倒是與他的四叔袁文卿發(fā)跡前幾無二致,不過他卻擁有身后的高大房屋和廣袤田地。他是袁文卿二哥一系的長子,我母親的爺爺。
他的一生,充盈著“奇異”二字:年少時打算當兵,怎料報到第一天連“立正”都站不好,只好灰溜溜回家種田;家道中盛,可他過慣了貧農(nóng)生活,不會享受錦衣玉食,身著麻衣,生活克扣吝嗇,渾然不像一個大家族的少爺;分家之后,更是節(jié)儉無比,雖富甲一方,卻與長工短工們斤斤計較,像極了劇本中的地主老財……
或許是源于對土地的過分迷戀,他這一生唯一的大開銷,幾乎全部花在土地的購置和養(yǎng)護上。而他說出上面那番話的原因,不過是因為我母親的堂伯父、他的親侄子袁國海寫信給家里,讓各房當家人趕緊賣掉田地。
“叫我賣地?!”我的曾外祖父表情夸張,滿臉都是不屑和憤慨。賣地對于他來說簡直是要他的命,可是親侄子寫這封信自然有他的緣由。袁國海年輕時畢業(yè)于南京國立中央大學,曾在蕪湖市政府工作過。新中國成立后,他聽到風聲,敏銳地察覺到可能會發(fā)生一些事情。作為袁家二房的長孫,他認為自己有義務敦促家人規(guī)避風險,明哲保身。袁家的富庶已經(jīng)太過出名,而樹大招風,所以,他認為賣掉一部分田地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而在我的曾外祖父眼里,擁有土地是人生的最高價值,是他的命根子。最后,也許就是因為一個慣常的定理——農(nóng)民總是在讀書人面前理屈,他再不情愿,可也清楚自己的大侄子——我母親的堂伯父——極有可能是正確的。經(jīng)過再三躊躇和掂量,他最后還是決定將自己家的田地賣掉一小部分。
那時候是公元1950年,可笑的是,曾外祖父那些沒賣掉的田地,也只剩下最后一兩年的“有效期限”了。在隨后鋪天蓋地的土地改革運動中,袁家的土地、財產(chǎn)、房屋、店鋪等等,過多的一律充公。昔日的富貴就此收場,繁華戛然而止。
而我的曾外祖父,在此之前的一年就辭世了?;蛟S是上天不想讓他眼睜睜地看到自己所有的一切被沒收的樣子,從而給他安排了這樣一個不太殘忍的結局。
正是因為袁國海的“先知先覺”,袁氏家族得以最大限度地保全族人的性命,除去各種財產(chǎn)的損失,沒有受到更深層次的打擊。袁家似乎一夜之間就退回到了四十年前,每個人都重新拿起鋤頭,面朝黃土背朝天,自食其力。人與人之間,似乎又被打平在同一起跑線上。
多么奇妙啊,那之前的所有——袁文卿與曹錕的奇遇,陸軍少將的稱號,等等等等——所有的事情仿佛從未發(fā)生過。一切都像一場幻夢一樣,只有宗祠和瓷像還留著。
細細想想啊,本該就是如此——歷史不過就是一頁不斷刮磨干凈重新書寫的羊皮紙,其間濃墨重彩的,不過也只是幾番“你方唱罷我登場”罷了。
07
少將,不必戎馬一生
無論最后的結局是怎樣的,我們只將袁文卿從那個時代中抽離出來——不懂兵法,不會打仗,頭頂“陸軍少將”的虛銜卻一生未曾戎馬倥傯過。也許在骨子里他還是那個老實巴交的鄉(xiāng)農(nóng),只不過造化弄人,一念善,勝浮屠,換來的卻是想都不敢想的錦衣玉食。
這位少將,與戰(zhàn)場無關。在那個亂世,人們的生命宛如草芥,由于不穩(wěn)定的生活,動亂的社會,讓一切都充滿了未知。對于未來,他們無能為力,一切聽從命運安排。對于袁文卿來說,這是一場巧遇,也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墒侨绻堰@所有的奇遇都歸于偶然,未免也過于草率。因為無論如何,歷史年輪里的袁文卿,一定會救下那個躺在地上的傷員。不論經(jīng)過多少糾結和焦灼,他最后的選擇,一定是救下生命。他是農(nóng)民,也正因如此,他有一顆不被利益驅使的更淳樸的心,這是善報,也是必然。
在那紛飛的戰(zhàn)火之間,有太多的人獻出了生命,有太多的國恨家仇,當回望這一切時,現(xiàn)在的人們將眼光投向那些值得記住的事。是的,很多事情會被時間有意無意地遺忘,但是這場奇遇,讓我看到了人性的光芒,也即人與人之間的真情,會比那些戰(zhàn)火都更為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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