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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地重游憶征程——參加平江起義的老紅軍田長江重訪天岳書院

平江風雷起,雄師上井岡”。每回平江,就想起肖華上將贊頌平江起義的詩句,心中涌起為家鄉(xiāng)驕傲的澎湃豪情。

在紀念平江起義90周年之際,我翻閱過去采訪的資料,一張老照片格外吸引著我。那是紀念平江起義55周年時,有位參加平江起義的老紅軍出席,他是田長江?;叵肫鹛镩L江那次重訪天岳書院的情景,有如視頻般在眼前清晰回放。

天岳書院是平江起義的指揮部舊址。1983年7月22日,紀念平起義55周年大會在天岳書院舉行。這是文革后首次舉行平江起義和彭德懷元帥的紀念活動,紀念會議規(guī)模不大,氣氛隆重熱烈。

彭德懷的夫人、中央紀委委員浦安修和參加平江起義的老紅軍田長江專程趕來出席。省、地、縣黨政軍領導和在平江居住的全國政協(xié)常委喻杰等老紅軍老干部,及干部群眾代表參加。湖南省委領導劉正在會上講話,他高度評價了平江起義的歷史貢獻和彭德懷的偉大功績。浦安修在講話中深情回憶彭老總對黨對革命無限忠誠的高尚情操,對祖國對人民無比熱愛的赤子情懷。他們的講話引起與會者對彭老總和平江起義領導人的深情懷念,激起陣陣熱裂掌聲。

在主賓席上劉正左邊坐有一位身材魁梧、穿白短袖襯衫的老人,他神情凝重,激動得掩飾不住熱淚盈眶。那年頭嘉賓前面還沒有時興擺放姓名牌,我不曉得他是哪方面的首長?我向縣老干局老傅打聽,他告訴說:“他是參加平江起義的田長江?!卑。∥倚睦镆惑@,有平江起義親歷者出席紀念活動,真是難得啊。

難怪田老這么激動,在今天,他的這種心緒情狀是一般人難以理解的。

1928年7月22日,彭德懷、滕代遠等在此領導和發(fā)動了著名的“平江起義”,成立中國工農紅軍第五軍,后來轉戰(zhàn)上井岡山與紅四軍會師??墒钱斉淼聭言?a href='/jingdian/105865' target=_blank>廬山會議受到錯誤批判后,平江起義的壯舉也遭到詆毀,天岳書院一度成了“為彭德懷樹碑立傳”的禁諱之地。平江縣許多在1958年接待過彭老總調查的干部,都在反“右傾”和文化革命運動中受到審查批斗。

1978年底,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黨中央決定為彭德懷元帥平反昭雪,隆重舉行了追悼大會。許多干部群眾紛紛建議修復平江起義舊址天岳書院,保護好這一佐證彭老總偉大功績的歷史建筑。1978年平江縣委順應群眾的意愿呼聲,及時作出修復平江起義舊址決定。1980年平江縣委宣傳部牽頭,組織專門力量動工維修,同時安排收集文物資料,籌劃布設紀念陳列館??h委向中央報告后,中共中央副主席陳云于1983年元月題寫了“平江起義紀念館”館名,使干部群眾受到極大鼓舞。

在修復和籌備紀念陳列的過程中,得到上級大力支持,地區(qū)文博館長張中一親臨指導。限于當時的條件,陳列館安排設在后棟西邊的兩個較大的房間內。陳云題寫的館名,不好掛在后棟偏房處,只好在天岳書院進大門的前廳豎立屏風,中設黑底豎匾,上刻陳云題字,嵌著金色,使觀眾一進大門就看到“平江起義紀念館”的金色大字,熠熠生輝。經(jīng)過緊張的修繕,天岳書院舊址煥發(fā)生機,紀念陳列館布置就序,1983年7月經(jīng)省委宣傳部領導現(xiàn)場審查驗收,批準紀念活動日開放。

天岳書院經(jīng)過修繕開放了,平江起義紀念陳列館也布置開放了,可跟隨彭老總參加起義的將士中,只有田老看到了這一天。因為參加起義的一團、三團一營及隨營學校共有兩千多人,全國解放后幸存只有9 人,他們是元帥彭德懷,鐵道部長滕代遠(沒授軍銜),上將李聚奎(1995年逝, 91歲)、彭紹輝,中將李壽軒、姚喆、周玉成,鐵道部工程總局副局長喻楚杰(平江籍人,沒授軍銜),大校田長江。

天荒地老,歲月無情。經(jīng)過遭受文革運動的摧殘,參加平江起義的幸存將士70年代有彭德懷、滕代遠、彭紹輝、姚喆、周玉成先后逝世。這次紀念平江起義55周年時,據(jù)紀念活動會務組的同志透露:健在者僅4人中,李聚奎、李壽軒、喻楚杰都年老體病,居醫(yī)院時多,不能赴會。唯田長江老人已73歲,接到邀請后堅持身體力行,冒著酷熱來參加紀念活動。

歷史陰霾已經(jīng)驅散,彭老總恢復名譽了,平江起義舊址天岳書院重見天日了,壓在平江起義親歷者心頭的沉重石頭搬掉了,怎不令這位參加平江起義的古稀老人格外高興激動呢!

紀念會結束后,與會嘉賓參觀紀念平江起義陳列館。

籌辦陳列館,收集資料文物十分艱難。天岳書院內開辦有平江一中,在1958年前平江一中本來設立有平江起義紀念室,保存有一些革命文物,但在彭老總被打倒后,許多涉及到彭德懷和平江起義的書籍刊物照片資料,都被中央“彭案組”收走或是文革中被銷毀。這次修復與陳列,大多是聽取部分老年群眾的回憶布設,陳列柜中的實物除了縣文管所原來收藏的外,有些只是土地革命那個時期的民間舊物。陳列館內沒有專門講解員,由來賓自行參觀瀏覽。

田長江是平江起義的親歷者,他是最有權威知道在這里舉行平江起義的情況,最有資格介紹平江起義歷史的人了。縣文管所的老陳特地誠懇地跟田老說:“只有您最了解當年的情況,要請多指導,多提出意見?!碧锢虾孟穹Q贊似的說:“這個舊址保護不錯嘛,大門還是原來的樣子?!?/p>

其實田老不知道,天岳書院前大門,也經(jīng)過了一次險情的。文化革命運動中,石門框上方鑲嵌著“天岳書院”的匾額,兩側刻著 “天經(jīng)地緯,岳峙淵渟” 的對聯(lián),差點被視作封建文化“四舊”、為彭德懷樹碑立傳的“黑證據(jù)”而毀掉。幸好一中的教職工借破“四舊”,用石灰漿粉刷蓋掉,貼上造反標語,才巧妙保護了這些匾額對聯(lián)。這次修復時進行清洗復原,才使它們重見陽光。

走進陳列室,田長江瞧了一下經(jīng)過修復的大房舍,環(huán)顧四周,肯定地說:“這是原來的士兵食堂。”

盡管是一個簡單的陳列,墻壁上的大量圖片文字說明資料,以及陳列柜中收集來的半個世紀前的實物,翔實地展現(xiàn)了平江起義的歷史背景和組織發(fā)動經(jīng)過。1927年5月馬日事變后,工農運動如火如荼的平江縣,革命骨干慘遭反動派的屠殺,激起工農群眾的反抗,1928年3月爆發(fā)了二十萬農軍“撲城”。湖南國民黨軍閥非??謶郑瑟毩⒌谖鍘煹狡浇扒遴l(xiāng)”鎮(zhèn)壓,共產黨員彭德懷時任該師一團團長。

7月上旬,中共湖南省委派滕代遠到湘鄂贛邊界地區(qū)恢復湘鄂贛邊特委,同獨立第五師的黨組織取得了聯(lián)系。中旬,彭德懷獲悉南華安特委機關被破獲,黃公略的共產黨員身份暴露,21日在縣城郵局截獲了師長周磐下令要立即逮捕黃公略的密電。在這種危急關頭,彭德懷、滕代遠和一團中的共產黨員當晚秘密開會,決定立即暴動?;鹚倥扇送ㄖv嘉義鎮(zhèn)的黃公略和岳陽隨營學校的賀國中同時起義。22日中午, 彭德懷對一營士兵作動員,嚴肅宣布:要去鬧軍餉,要打倒軍閥、打倒土豪劣紳。隨即,指揮部隊沖過浮橋,乘敵午睡時直搗縣衙,捕捉了反動軍官和偽縣長,解除了偽縣警等反動武裝,打開監(jiān)獄釋放被關押的工農群眾。黃公略在嘉義懲處了反動軍官提前起義,率第三團第三營趕來縣城。賀國中接信率師生趕到浯口立即宣布起義,來到縣城會合。在平江縣委組織下,游擊隊和群眾進城支援起義部隊,舉行慶祝大會,宣布成立紅五軍,彭德懷任軍長,滕代遠任黨代表。同時成立平江縣蘇維埃政府,懲處了偽縣長和反動軍官。

獨立第五師第一團這支戰(zhàn)斗力最強的部隊突然起義,使湖南國民黨軍閥極為驚慌,急忙糾集六個團的兵力圍攻。一周后,彭德懷率紅五軍撤出縣城,轉戰(zhàn)于平修通山區(qū)進行游擊戰(zhàn)爭,開辟了湘鄂贛革命根據(jù)地,年底率領紅五軍主力到井岡山與毛澤東、朱德率領的紅四軍會師。

田老看到墻上掛著彭德懷、滕代遠和鄧萍、黃公略、賀國中、黃純一、張榮生、李燦等人的照片,深情凝視,感慨贊嘆:“就是他們這幾個共產黨員,領導發(fā)動了這次起義啊?!?/p>

田老解釋似的講:現(xiàn)在年青人不懂為什么要以鬧軍餉的名義組織暴動起義?實際上當時白色恐怖非常嚴重,我們一團只有一營有黨的組織,黨員就是這么幾個人。師部訓練處也同時開來平江,隊伍里面有國民黨反動軍官、特務,監(jiān)視是非常嚴密的,泄露了要被殺頭的。在這種情況下,開展革命活動極其危險,那時都是秘密商量的,靠士兵委員會出面發(fā)動士兵的,借鬧軍餉組織起義的。這么幾個黨員,要拉起一支大部隊起義,有多么困難!彭團長這種大無畏精神,正是他對革命的赤膽忠心??!

參觀中,我跟隨著客人們后面,不時拍攝照片。行進中只見田長江老人走近一個陳列柜時,突然停下,駐足仔細觀看。我一瞧,那里面陳列了一把軍號,雖然陳舊,還是黃澄澄亮光光的,新系上的紅綢襯托著老軍號格外奪目。老傅悄悄告訴我:“田老起義時是號兵咧?!倍梦锼记?,我猜測他肯定思緒潮涌,便急忙拍攝了他觀看的這一場景。

從陳列室參觀出來,經(jīng)過正中禮堂,田老指著右側一間廂房說:“這是我們一營營部住所。我們從南縣到平江,第一營駐扎在這天岳書院,二營駐縣城北門,三營駐思村。營部這間房,彭團長起義前夜間就住在這里面。”房內墻壁上掛著彭老總的遺像,經(jīng)過布置,擺著床鋪和幾件古舊粗糙的書桌椅子。他提醒說:“那個時候有什么床啊,都是地鋪。彭團長過來也一樣是睡地鋪的?!?/p>

田老沿著院中心花園的走廊,邊走邊看。在西邊房間里面,他進去后仔細地瞧著陳舊的墻壁,突然驚喜地說:“還在,還在!你們看,這是什么?”大家圍攏上去,仔細看,青灰色的墻上,磚縫中深嵌著一排排黑色棍子樣的東西,不知道是什么?田老解釋似地說:“這是竹釘,是那時掛過槍的呢,竟還留下來了?!碧锢喜恢v還真不知道,大家驚嘆這些竹釘雖然黑糊糊的,卻是半個世紀前的文物珍品??!

穿過走廊,往東出去是大操坪。田老站在操坪邊張望著,好像在尋找什么。盡管時過境遷,半個世紀前的情景他依然清晰在心。他指著大操坪靠北山邊茶樹坡上一棟舊平房說:“那是李燦住過的屋子。滕代遠過來就住在那里面,暴動前他們在那里面開過會。”他邊走邊說:“7月22日那天午餐后,李燦連長喊我‘吹號集合!’ 彭團長來了,動員大家去鬧餉,沒有想到我這次吹號,開始了革命新征程?!?/p>

走出操坪時,田老深情嘆息:“組織起義的那幾個黨員,后來都犧牲了,真可惜。值得紀念他們呀。”

我想著田老是個有故事的人,想找田老采訪談一下,又不敢擅自打擾,便問老傅:田老的活動時間如何安排?想找他談一下。他告訴說:“縣黨史辦的已經(jīng)約定他明天談?!?/p>

第二天早飯后,在縣委招待所休息室,我和縣黨史辦凌輝見到了田老。田老穿著的確良綠軍裝,說話輕言細語,回憶起那震撼全國的大事件,平靜的談話中明顯帶有興奮激動。

他講起參加革命的經(jīng)歷:我是湖北漢陽縣人,1926年5月參加北伐,1928年6、7月間,跟隨國民革命軍獨立第五師一團來到平江,那年剛好18歲,在一團一營二連當司號員。到平江后看到的是血腥的場景,每天一天兩次地殺人,每次殺十來個。后來聽說被殺的人都是農會干部、窮苦農民,李連長常要我吹出操號,他帶領士兵去出操,占著場地,干擾他們殺人,說是彭團長密授他“搞這一手”的。暴動頭天,李燦連長帶人進縣城去偵察了偽縣政府里面的情況,那夜士兵委員會秘密開會,要我在外放哨,不準人進來。第二天中午,李連長帶領隊伍沖進縣城,暴動了起義了。

他說,起義部隊撤出縣城后一路打游擊,上了井岡山與紅四軍會師。國民黨看到井岡山紅軍力量強了,糾集湘贛兩省軍閥“圍剿”井岡山。聯(lián)席會議決定紅四軍跳出外線往贛南去,紅五軍留守。彭總指揮紅五軍保衛(wèi)井岡山,與敵激戰(zhàn)七晝夜,遭受重大損失,不得不撤離下山。兩個多月后我們收復了井岡山,彭總派李燦帶五縱隊到鄂東南開辟新根據(jù)地。

說到這里,田老說:“李燦是功臣啊。他智勇雙全,率領紅五縱在鄂東南發(fā)展到4000多人槍,成立了紅八軍,李燦任軍長,何長工任黨代表。他長期艱苦轉戰(zhàn),有肺病得不到治療,又兩次負傷,組織安排他去上海治病,何長工任紅八軍軍長。李燦在上海因叛徒出賣被捕被殺害,犧牲時只有31歲,英年早逝啊?!?/p>

田老介紹,1930年7月,已經(jīng)成立了紅三軍團,在天岳書院操坪開大會,紀念平江起義兩周年,彭老總動員打長沙。那時紅三軍團真是兵強馬壯啊,硬是一鼓作氣攻占了長沙城。這是紅軍頭次攻占省會城市啦,震驚全國,對國民黨反動派打擊是非常大的。

談到這里,田老神情有點激動,說話的聲音明顯高了:“彭老總為壯大黨領導的革命武裝力量,建立紅五軍、紅八軍,成立紅三軍團,為開辟和鞏固湘鄂贛、井岡山與贛南中央紅色根據(jù)地,是有巨大貢獻的。平江起義是黨領導的武裝起義,這是歷史事實。彭老總為革命建立的功績,這是歷史事實。這是誰也否定不了、抹煞不了的嘛!”

田老滿懷深情談戰(zhàn)友談彭總,唯獨不談自己。田老參加平江起義后,1931年入黨,參加了中央蘇區(qū)五次反“圍剿”和長征,參加了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他曾率熱東軍分區(qū)獨立團剿匪攻城,鏖戰(zhàn)白山黑水,為創(chuàng)建鞏固熱東、遼西根據(jù)地立下功勛。田老歷任司號長、偵察科長、警衛(wèi)連長、營長、團長、軍分區(qū)參謀長、師參謀長、副師長等職。新中國成立后,田老曾任四十五軍后勤部部長、武漢軍分區(qū)后勤部油料部部長等職,1955年授大校軍銜。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戰(zhàn)功卓著。不顧我們插話想引他談談自己,總是謙遜地笑笑,不講自己。

我了解到參加平江起義的姚喆中將曾任武漢軍區(qū)副司令,冒昧問了一句:“您與姚喆同在一城,聯(lián)系過沒?”他輕輕答:“沒有。他是首長咧?!彪S后補充似的說:“廬山會議后誰敢聯(lián)系啊?!?/p>

他一句感嘆,是內心深處苦澀的流露。對于那種終日惶恐、心存余悸的歲月,田老刻骨銘心。廬山會議彭德懷被批判后,跟隨彭老總南征北戰(zhàn)的紅軍將士,尤其是參加平江起義的田長江等幸存者,都受到株連審查,在文革中遭受殘酷批斗。如果不是這種劫難,田長江這位為中國革命勝利,在腥風血雨中奮戰(zhàn)30多年的開國大校,早已晉升少將軍銜。田老1990年10月20日在武漢病逝,享年80歲。

在天岳書院門前廣場上,1990年10月24日安放落成中央軍委贈制的彭德懷騎馬銅像。平江縣在上級的支持下,對整個天岳書院舊址進一步全面修葺,新建了平江起義紀念館、烈士陵園。田老若能知悉,定會感到欣慰。田老逝世后,夫人劉學芝遵照田老的遺愿,1990年底派女兒送田老的骨灰赴平江,撒埋在天岳書院前的一棵大樹底下。

田長江老人回到了踏上革命新征程的地方,他又跟著彭老總與天岳書院同在,永生不朽。

(作者系伍市鎮(zhèn)栗山人,《岳陽日報》原副總編輯、高級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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