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據(jù)古代湘商崇祀周敦頤現(xiàn)象：追認周敦頤為湘商文化春王
2018 年、2019年，為籌備紀念近現(xiàn)代湘商文化始祖王船山圣誕400周年，我查閱了部分湘商史料，發(fā)現(xiàn)周敦頤、王船山、黃興、蔡鍔、宋教仁等都曾是一些湘商會館崇祀的對象。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據(jù)說，湖南大三湘茶油董事長周新平幾年前就在衡陽給周敦頤塑了像，崇祀周敦頤，可謂是在“先知先覺”之中繼承了古代的傳統(tǒng)。
一般說來，會館起源于明朝，盛于清朝、民國。會館究竟源自于什么時候，目前尚無定論。明末劉侗《帝京景物略》認為，會館起于明嘉靖、隆慶之間。清末周壽昌、民國瞿兌之認為，漢代郡邸是會館前身。何炳棣《中國會館史論》、周美均《中國會館志》、王日根《中國會館史》都認為會館源自于永樂年間。
討論會館的類型，可分為衿紳會館、移民會館、商幫會館、行業(yè)會館、軍人會館等。因此對于湖南人而言，還有具有鮮明特色的湘軍會館。在實際運作之中，這種分類也不確切，各種群體的力量是混雜的。
以下以此分類介紹各類會館中崇祀周敦頤的案例。
北京永州會館，曰濂溪祠，祀周敦頤。最先開始應當屬于衿紳會館，并且以衿紳力量為主，逐漸加入了湘商力量。清嘉慶五年（1800 ）創(chuàng)建，永州人認為此宅院“科舉不利”，于光緒六年（1880）另建，2012年前后拆除。
明末清初，“湖廣填四川”，大量湖南移民遷入四川（含重慶），永州移民修建有永州會館。永州會館，一般稱作“濂溪祠”、“濂公祠”、“濂溪廟”、“濂溪書院”。完全說是移民會館也不妥當，明顯有證據(jù)指向湘商也參與其中。
重慶湖廣會館，曰禹王宮，內有“濂溪祠”，為永州分會館。湖廣會館，始建于清康熙年間，重修于道光二十六年（ 1846）。禹王宮正殿的脊梁上刻有“楚省兩湖十府紳糧士商捐資重建，大清道光丙午歲律中中呂月彀旦”，另外一處刻有“湖廣闔省士民商賈等捐資培修永遠鞏固，大清道光二十四年歲次甲辰嘉平月彀旦”，禹王宮后殿一石拱門上鐫刻有“濂溪祠”。據(jù)此可知，湖南與湖北十府的紳、糧、士、商四大群體參與了禹王宮的捐修，十府之中有永州府，因而內有永州人的濂溪祠。
目前，將重慶湖廣會館視為移民會館，但是據(jù)道光年間的鐫刻文字，可知有湘商參與。
蓬安縣濂溪祠
大足縣、南溪縣、渠縣、營山縣、蓬安縣、儀隴縣、高坪等地的濂溪祠（濂公祠），為永州移民會館。清同治《渠縣志》云：“況吾楚人之屢承教澤，豈以移居于蜀而遂忘故土之大賢乎？故凡散居川中者，莫不立廟塑像崇拜 ?！睋?jù)《大足縣志》（民國三十一年重修）記載，民國二年，大足有4 所濂溪祠。銅梁也有濂溪祠，據(jù)《銅梁縣志》記載，銅梁的濂溪祠是永州士民李、周、劉、柏四姓所建。
營山縣回龍鎮(zhèn)濂溪祠始建于清康熙年間，道光十年（1830）重建。濂溪祠，主祀周敦頤， 坐東朝西，原由正堂、中堂、山門、戲樓、廂房及左右涼亭組成。
在商道上，明顯為永州商人修建的永州會館——濂溪祠，屢見不鮮。
先談漢水商道上的濂溪祠。襄陽是漢水商道上的重鎮(zhèn)，樊城湖南會館，始建于清乾隆年間，同治年間由士、商、軍捐資重修。曾國藩、左宗棠、彭玉麟、劉長佑等捐款。主祀周敦頤，配祀財神、水神。陜西興安府安康縣，是進入陜西的門戶，在漢水南岸有“濂溪書院”，建于清咸豐年間（1851—1861），是以永州商人為主體的湘商的會館。大殿主祀周敦頤，廟門題額則為“濂溪書院”，兩側門楣上有“愛蓮”、“濯纓”。陜西石泉縣禹王宮，清乾隆年間修建，是湖廣會館。據(jù)民國《石泉縣志》記載，禹王宮主祀大禹、周敦頤?？芍硗鯇m屬于商幫會館。是否為永州湘商專建，有待考證。
在湘江——桂江商道上有不少濂溪祠。桂林有湖南會館，原名濂溪書院。據(jù)道光十五年（1835）《濂溪會碑記》，乾隆四十七年（1782）由在桂林為官的常德籍貴中孚創(chuàng)建，為 衿紳會館。嘉慶三年（1798）由湘商廖百奎、顏永洲等人增修，改為湖南會館。會館內有濂溪閣，主祀周敦頤，每年六月初七日周敦頤誕辰日，在桂林是湘籍人士一起祭祀祭祀周敦頤。
興安縣的湖南會館也叫湖廣會館，又名濂溪祠、周子廟。道光《興安縣志》云：“湖廣會館，在城外上水關，國朝雍正二年建，祀關帝、文昌及周濂溪先生，舊曰濂溪祠，嘉慶八年邑人何登嵀倡募重修?！?
在沅水商道、湘黔滇商道上也有濂溪祠。貴陽市湖廣會館，原名三楚宮，始建于清順治年間，雍正元年（1723）增修，乾隆七年（1742）又建濂溪祠于院內，主祀周敦頤。濂溪祠旁建愛蓮書院。道光二十四年（1844），湘籍的貴州巡撫賀長齡、貴州布政使李象鹍重修愛蓮書院與濂溪祠，并將其更名為兩湖會館。同治年間，又更名湖南會館。
貴州凱里下司古鎮(zhèn)禹王宮
在湖南省內，湘潭十總有濂溪祠，靖州有濂溪宮，洪江區(qū)有濂溪宮，是永州商人的會館，主祀周敦頤。
對于湘軍會館而言，典型的有南昌湖南會館和西安湖廣會館。湘軍會館，由湘軍將領主建，湘商參與其中。南昌湖南會館，創(chuàng)建于同治六年（1867），內設濂溪夫子殿、全楚昭忠祠、魁星樓等。濂溪夫子殿，主祀周敦頤。西安的湖廣會館，始建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為湘籍的陜西布政使李星沅、陜西按察使羅繞典等創(chuàng)辦。同治九年（1870）至光緒二年（1876）擴建，主體建筑有禹王殿、楚善祠等。楚善祠，主祀屈原、周敦頤。
以上并非臚列所有的史料，只是簡略舉例，以此闡述明清時期湘商崇祀周敦頤的現(xiàn)象。崇祀對象，一般是被認為的鄉(xiāng)土神靈、圣賢。朱熹被徽商追認為精神領袖、保護神，因此徽商會館都崇祀朱熹。各地的各種湖南會館、湖廣會館以及各府、縣會館，都有崇祀對象。大禹，是湖南、湖北共同的崇祀對象，因此湖南會館、湖廣會館大多稱作“禹王宮”。上海湖南會館，最先是主祀長沙瞿真人，后來又入祀黃興、蔡鍔、宋教仁。永州的湘商會館，稱作“濂溪祠”、“濂公祠”、“濂溪書院”，主祀周敦頤，每年六月初七報賽，久而久之，周敦頤又擴大為全省乃至全楚（湖南、湖北）會館崇祀對象之一。
依據(jù)史料進行分析，商幫會館、行業(yè)會館相當于今日異地商會、行業(yè)公會。崇祀鄉(xiāng)賢、鄉(xiāng)神，以為保護神，其目的是內外立法，制訂程式、契約，由此建構利益共同體，上屬精神，規(guī)范人心，捍衛(wèi)自身權利，宣示自身形象等。永州的衿紳、移民、商幫崇祀周敦頤，其目的在此。對于永州商幫而言，周敦頤確實是一個契約符號，通過此符號達成共識，對內是簽訂一致同意的契約，對外是建立互信共享的承諾公示。
周敦頤作為一個道學家，被推崇為宋朝道學開山祖師，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封宣奉大夫，嘉定十三年（1220）謚元，故稱元公。后又被 南宋理宗淳佑元年封汝南伯，元朝仁宗延祐六年封道國公，從祀文廟。明代宗景泰七年封其后裔十二代孫周冕世襲五經博士，延至清末四百余年共封十三位五經博士。
二程是周敦頤的弟子，朱熹是再傳弟子，周敦頤作為道學開山祖師，地位最高，也為各界所承認。一位地位如此顯赫、崇高的永州鄉(xiāng)賢，進入永州商幫會館成為崇祀主神，是理所當然的。
為什么呢？中國古代有一個傳統(tǒng)，法力、地位最高的神靈是食物鏈的頂端，駕一馭萬，統(tǒng)帥群神，自然被崇祀為主神，或曰保護神。在梅山地區(qū)，法力最大的梅山教師公被崇祀為“地主菩薩”，相當于保護神，與有功德于子孫的祖宗“家主菩薩”并尊。自己可以不厲害，但菩薩要厲害，并且能提供保護，而戰(zhàn)勝他者，首先是要菩薩厲害得超勝他者，否則何以提供保護？
在當時，商幫會館的主神也是保護神?？芍芏仡U是永州商幫的主神、保護神。
周敦頤作為永州商幫的主神、保護神，除了達成契約共識以建構共同體與超勝他者、提供保護外，還有一個功能，即教化永州商幫群體，提供具有宗教性的價值依據(jù)。
商人，有宗教性的教化需求。這一點，向來為學術界所忽視。著名學者余英時受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影響，討論中國商業(yè)倫理的近世化，援引禪宗、道教的世俗化改革精神，實則忽視了儒家地域化教化傳統(tǒng)。儒家地域化教化，一是祖先崇拜，二則是鄉(xiāng)賢、鄉(xiāng)神崇拜，具有近世的宗教世俗化內容。
商人賺錢，似乎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情，其實不然。商人也是人，一是需要被承認，二是需要自我修煉而持有理性（資本精神），三是外在立法以建立規(guī)范，四是內在立法確證精神歸屬，獲得終極價值關懷，否則，內心焦躁不安，也會是商業(yè)活動之中慘敗。如發(fā)財了，不持有理性，無法克制欲望，縱欲、賭博、吸毒，最終傾家蕩產。商人群體崇祀一個主神，有此目的，可謂神道設教、人文化成。
商業(yè)活動，依靠欲望刺激，這是動力。但是欲望會無限膨脹，人的肉體跟不上這個進度，也要運用理性進行合理調節(jié)，并且解決靈魂問題。
中國歷代追求“不朽”（不死），是人類的普遍性共通追求?？疾焐讨芮嚆~器上的銘文“子子孫孫永寶用”，可知追求名利、實體之“可久可大”是千百年來的意愿。商人也一樣會追求“不朽”。私有產權永久性，利益與欲望的無限擴張，追求不死，這是激發(fā)商人不斷創(chuàng)造財富的保障與精神動力。
商人崇祀的神靈，是上天給商人的承諾與保證。
人人都曉得，不死，或者繼承人世代忠于使命，可以保證自己權利不受侵犯，意志不斷延續(xù)。當然，肉體不死，是不可能的，頂多長壽。世俗經驗也告訴我們，長壽可以戰(zhàn)勝邪惡，有更多的機會保障自身權利。但是，長壽也只是暫時性的，如何建立制度，忠于自己的子子孫孫（徒子徒孫）世代勿替，這才是關鍵。
在全球范圍內，將企業(yè)交給子孫，使得自己的事業(yè)永世傳承，這是一個普遍性的共同意志追求。理想畢竟只是理想，現(xiàn)實是不確定性的。
怎么辦？通過崇祀一個神靈，靈魂得到拯救。
我想，這是周敦頤在永州商幫群體之中的宗教性功能。
前已述之，周敦頤是永州商幫的崇祀主神，后來逐步擴張到湖北、湖南商幫群體。如何界定這種現(xiàn)象呢？我依據(jù)春秋公羊學傳統(tǒng)，追認周敦頤為湘商文化春王。
日本商道的開山祖師為石田梅巖，他是心學家，由此使得日本商道具有心學特質。像稻盛和夫，被推崇為日本經營之圣，其心學特色也是學界、商界所共知的。
日本不是中國，中國不是日本，文化土壤不同，中國商道倫理不能簡單地抄襲日本。
湘商文化的建構，是具有“十方”性的，需要不斷補充內容。周敦頤的道論、誠論、樂論等思想，可以為湘商文化提供價值依據(jù)。雖然周敦頤并無經濟學方面的闡述，但是卻被湘商崇祀，可以追認為 湘商文化春王。
為什么是湘商文化春王呢？周敦頤教程顥、程頤兄弟尋孔顏之樂處，感受春意，直接上達性天。張晚林教授也說，“尋孔顏之樂處”是周敦頤思想里面的宗教性向度的呈現(xiàn)。也有周敦頤的語錄，說周敦頤窗前草不除，有“自家意思”，這是“春意”（生意）。據(jù)周敦頤的弟子程顥、程頤的揭示，周敦頤教人“觀天地生物氣象”。程顥說：“‘天地之大德曰生’，……萬物之生意最可觀，此元者善之長也，斯所謂仁也。人與天地一物也，而人特自小之，何耶？ ”《程氏遺書》卷六：“靜后，見萬物自然皆有春意?！薄冻淌洗庋浴肪矶骸坝^物于靜中，皆有春意?！薄冻淌洗庋浴肪硪辉疲骸坝^生理可以知道?！?卷二云：“天地生物之氣象，可見而不可言，善觀于此者，必知道也?！?意二程兄弟的“靜觀”，出自周敦頤的“主靜”說，為“周茂叔看”。周敦頤《太極圖說》云：“ 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敝芏仡U“主靜”的修養(yǎng)工夫在其《通書》等著作中多有闡發(fā)，姑且不贅述。
元，周敦頤被尊謚為“元公”，是宋朝道學之“元”。在易學里面，有元、亨、利、貞。在公羊學里面，還有“大一統(tǒng)”說，“元年春王正月”，以元正始、以元統(tǒng)天。春，是乾陽真幾。 作為四序之“春”，在中國文化里被認為是生命力或生機的象征 ，即“春生夏長秋殺冬藏” 。儒、釋、道三家，對“春”皆有其自家之詮釋。禪宗有“枯木 逢春”的公案。一般來說，宋朝儒家講“仁”是宇宙生生不息的本體，如朱熹說仁是天地生物之心。春，正是“仁”的呈現(xiàn)形式。春意盎然、生意盎然、生機勃勃、春機、生意，乃是“仁”的本意。周敦頤的粉絲、湖湘學派 創(chuàng)始人胡安國認為，認為“元”的體是 仁，是仁人之心，“ 元，即仁也；仁，人心也”，“元者何？仁是也。仁者何？心是也。建立萬法、酬酢萬事、師馭萬夫、統(tǒng)理萬國，皆此心之用也”。他以“ 仁”作為連接天道之“元”與人道之“心”的中介，以仁體元是證實天道的“生意”（春意）。到了朱熹那里，“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宋明理學家的境界是“尋春問柳”（尋花問柳），也就說，是春境（春天般生意）。古代，將經商稱作“生意”，確實是蘊含著深刻的哲學道理，也體現(xiàn)出了經濟活動的本質。周敦頤教人尋孔顏樂處，感受“生意”（春意），可以由此轉入經濟活動話語體系，經商（做生意）也是“以仁體元”，即是治國安邦的要求，也是上達性天的路徑。 也可以說，春意（生意）是經濟憲法正義的依據(jù)。
王船山與周敦頤不同，王船山有現(xiàn)代性經濟學的闡述，又在近現(xiàn)代被追崇為湖南精神始祖，是近現(xiàn)代湖南人的精神領袖和合法依據(jù)，不少湘商推崇王船山思想并運用于實踐，因此，王船山作為近現(xiàn)代湘商文化始祖是當之無愧的。公羊學有三王之道，可追認屈原為湘商文化明王；周敦頤為湘商文化春王，范旭東為湘商文化文王。 中國近現(xiàn)代化工之父范旭東創(chuàng)辦數(shù)家民族化學工業(yè)企業(yè)和民間化學研究機構之后，親自立法，手訂“永久黃”事業(yè)團體四大信條，可謂湘商企業(yè)文化立法，故謂之文王，即立法之王。文，外在的禮法制度也。
縱觀中國古代史，任何一個學派都是經過數(shù)代人的努力建構出來的。湘商文化的自覺意識，自明清以來不斷“生發(fā)”，而今為盛，也是到了成熟的時候了。我深信，在未來不久，湘商文化會有一個自洽的理論體系。
說一個題外話，在古代，不論東方，還是西方，因為理性不足和人的超越性證成，存在壓制金錢（市場）和鄙視商業(yè)的現(xiàn)象，也使得商人處于最差等級的社會地位當中。古今中外，有無數(shù)譴責金錢的文學作品。這是歷史的“命限”。在工業(yè)革命之后，科技工具提高了效率，“量產”實現(xiàn)了物質的豐富性，而思想家也認識到了金錢（市場）的“屬性”，也設計出了制衡金錢（市場）的制度。雖然制度并不十分理想，但是也只能做到這樣，未來可以更好。理性地說，不太壞是無可奈何的底線，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據(jù)目前的經驗，資本精神，是一聚一散的辯證精神。不聚，動力不足；不散，動力消失。王船山說：“大賈富民，國之司命也?！边@是看到了聚財?shù)摹吧狻保ù阂猓┬浴９驅W之尊王進夷，散財，是目前資本家們的核心大事。
黃守愚于湘水之畔闕一廬
夏歷己亥十一月二十二日夜初稿
西歷2019 年12月17日
夏歷己亥十二月初八日午時修訂
西歷2020 年1月2日
（本文依據(jù)本人在2019 年12月16日舉辦的“理學道州”第十屆周敦頤國際理學文化旅游節(jié)的“周敦頤學術思想與理學之鄉(xiāng)”高端論壇上發(fā)言整理和補充而成。）
|來源：天下成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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