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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先行 北京迎來“大發(fā)現”時期

今年夏天,清華大學新土木館大樓工地出土近百座墓葬,北京市文研所邀請清華師生進入考古工地參觀,參與公眾考古。北京市文研所供圖

2015年6月,圓明園第一處公眾考古場所向社會開放。

2014年11月,大興榆垡鎮(zhèn),考古人員在用洛陽鏟進行文物勘探。A12-A13版攝影(除署名外)/新京報記者 浦峰

2017年12月,圓明園紫碧山房遺址。

2014年11月,延慶大莊科礦冶遺址群發(fā)現工匠居住遺跡。

孫勐初到通州潞城鎮(zhèn)古城村時,帶著一個任務——找路城。

這座古城的名字從漢代史冊綿延下來,西漢叫路縣,東漢稱潞縣,如今叫潞城。它在北京東部繁衍生息近兩千年,到了清代仍存,隨后消失在大地上。2016年2月,北京城市副中心建設先期考古啟動,一座磚室墓葬從通州潞城鎮(zhèn)出土。這一角掀起了路縣故城的蓋子。

那時,一個關鍵謎團還沒解開,路縣城墻在哪里?確定了城墻位置,才能找到完整城址,還原這座縣城里的漢朝

近些年,隨著城市副中心、大興國際機場等重大項目實施和城市建設推進,因為“考古先行”的原則,類似路縣故城這樣的重量級考古發(fā)現,在北京不斷誕生。

孫勐與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的同事奔向全市的考古工地,歷史上北京城的更多細節(jié),在他們手中浮現。

路縣故城和數千座墓葬重見天日

第一次走進通州潞城鎮(zhèn)時,孫勐被眼前的壯觀景象所感動。

幾十萬平方米的考古現場在面前鋪開,2000多名考古人員和工人,穿著印有“北京考古”四個字的工作服,正辛勤工作??碧饺藛T用洛陽鏟搜尋地下的同時,發(fā)掘人員手執(zhí)手鏟將文物從泥土中清理出來。

那是2016年7月,北京城市副中心的考古發(fā)掘已經進行了5個月,上千座墓葬陸續(xù)被發(fā)現。年代從戰(zhàn)國時期延續(xù)至明清,以兩漢特別是東漢居多,用青磚砌筑,墓室中散落著陶器、銅器、鐵器、鉛器、骨器等大量遺物。

一些出土物是考古人員從未見過的。比如骨器中的一套算籌,分長、短兩種,每根籌棍兩端齊正,這是北京地區(qū)首次出土算籌。

當時迫在眉睫的一項工作,是找到路縣故城的城墻——北城墻已被找到了,但東、西、南三面城墻還深埋在地下。

文獻資料顯示,通州自西漢伊始就設置有路縣縣城,東漢之后改名為潞縣。清朝時,古城遺址尚存,名為古城莊。

根據北京當地考古的規(guī)律,名叫“古城”的地方,十有八九確實有古代城址。如今的潞城鎮(zhèn)古城村,很可能就是路縣故城所在地??脊虐l(fā)現很快證實了這一猜測。就在規(guī)劃中的城市副中心行政辦公區(qū),路縣故城城址和數千座墓葬重見天日。

只有確定古城范圍、保存狀況,才能判定其歷史價值,從而決定應該遷址保護,還是原址保存。這牽涉到城市副中心建設規(guī)劃是否需要調整。

擔心漏探遺址的細節(jié),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定下“苛刻”的要求——每一探鏟打上來的土,都要詳細分析和記錄。

副中心建設為遺址“讓路”

城市副中心建設按照時間表推進,留給考古的時間并不多。

已經出土的北城墻有600多米長,孫勐與同事對北城墻勘探發(fā)現,城墻構造以夯土為主。他們便以夯土為標準,在四面尋找其他三面城墻。隨后,東城墻、南城墻依次出土,最后發(fā)現的西城墻補上了拼圖的最后一塊,完整的路縣故城浮出水面。

接下來的工作,揭示出這是一座了不起的城。

路縣故城由城墻基址、城壕(護城河)、城內遺存、城外遺址區(qū)組成。城內明清、遼金、漢代三個時期道路相疊壓,城外發(fā)現了大量漢代溝渠、道路、房址、灶、灰坑和甕棺等,出土了銅鏃、陶釜、陶豆、銅錢等遺物,以及周邊的數千座墓葬。

復雜的歷史時期交錯和數量可觀的出土物,展開了一幅阡陌縱橫、熙來攘往的繁華圖景。

在城外1.6萬平方米的范圍內,孫勐與同事又發(fā)現了100多口漢代水井,城外遺址還出土了6種農作物碳化后的種子,足以證明,這里曾是生機勃勃的繁盛之地。如果完整保存和研究,這將是全國第一個對漢代縣城的具體發(fā)掘案例,人們得以看到一座小城里的漢朝。

“漢代城址與其周邊大量墓葬同時發(fā)掘,這在北京考古中是第一次。”孫勐當時很興奮,因為這是他頭一次專做城址考古。

同一時期,北京南部,另一位考古人員張智勇帶領的團隊,也在大興國際機場的工地上揭開了一片墓葬群。新機場考古于2015年開始,他們的時間更為緊迫,機場計劃2018年完成主體工程,2019年投入使用。

很多考古項目啟動時,周圍建設工程的奠基時間往往已經確定,考古便一直在倒計時中進行。有時為了加快進度,同一個工地上,這邊還在考古勘探,那邊建設工程已經在勘探結束的地面上動工。

考慮到路縣故城如此重要的發(fā)現,文物部門慎之又慎。北京市文物局向上級打了個報告,闡釋了路縣故城的重要意義,建議進行原址保護。上級很快就批復同意了?!鞍l(fā)現以后就立即決定保護,建設遺址公園,這種決策速度和保護決心,從全國來看是很難得的?!睂O勐說。

自打路縣故城重見天日,城市副中心的建設都在讓路。京唐鐵路、城際鐵路的規(guī)劃路線,原本穿過城址的西北,為了保護城址,新路線將鉆進地下,從城底穿過。原計劃從正中心穿城而過的通胡路,未來也將改道繞行。

文物研究所工作量增加近十倍

北京重大考古成果集中出土始于2014年,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從那年突然忙碌起來。

當年,《北京市地下文物保護管理辦法》實施,明確要求舊城之內建設項目總用地面積1萬平方米以上,和舊城之外2萬平方米以上的建設工程,要進行考古調查、勘探。“考古先行”原則正式確立。

自那以后,建設單位申報的考古項目猛增。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第三考古研究室主任、圓明園課題組組長張中華回憶,那陣子北京所的工作量增加了近十倍,考古人員個人工作量也增加了四五倍。

2014年至今,5年里張中華只休了3天年假?!?+2”“白+黑”成為常態(tài),白天在考古現場,晚上還要回到單位查材料,做些案頭研究。

截至2018年,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為了配合北京城市基本建設,完成考古勘探工作1311項,考古勘探面積15677萬平方米,相當于把三環(huán)內都勘探了一遍。

“考古發(fā)掘399項,發(fā)掘面積34.1萬平方米,無論項目數量還是考古面積,在全國都首屈一指?!北本┦形奈镅芯克?a href='/changbai/' target=_blank>長白巖說。

路縣故城考古最忙的一段時間,孫勐將近2個月沒在家住過??脊抨牼徒诋數卮迕窦易饬诵┓孔?,每間4個上下鋪,住8個人。

更大的挑戰(zhàn)來自專業(yè)性。隨著考古深入,越來越多的知識盲區(qū)暴露出來?!斑@個項目對我來說,從時代到類型,一下子擴展出去了,遇到很少接觸的東西?!睂O勐擠出時間參加城市考古培訓班,去外地的遺址現場學習,所里也請來全國最好的專家講課,以及到考古現場指導。

2002年進入研究所工作以來,這是孫勐知識量增長最快的時期,堪比在學校求學階段。而且學到的知識都能立刻用上。

“北京考古進入了一個高速發(fā)展的新階段。”張中華說,不僅考古發(fā)現層出不窮,在這過程中,保護手段也越來越多,對相關問題的認識越來越深刻,對北京古代文化面貌的了解越來越清晰。

北京考古的“好時候來了”

一直以來,北京不像陜西等考古大省,新遺址和新成果并不算耀眼。

但近年來這些密集面世的考古發(fā)現,催生了一批重要考古成果。全國考古界最重要的評選“年度十大考古發(fā)現”,近5年北京入圍了兩項:2014年的延慶大莊科遼代礦冶遺址群和2016年通州漢代路縣故城遺址。

在北京大興國際機場的工地上,300余座墓葬被發(fā)現和清理,400多件文物出土。

世園會的建設范圍內,發(fā)掘出了1160座西漢至清代墓葬,出土了多件刻有“太康六年”“上谷”“阿秋侯君”等字樣的銘文磚,以及銀質龜紐“偏將軍印章”,對研究此地的軍事建制提供了新線索。

房山區(qū)河北鎮(zhèn)棚戶區(qū)項目中發(fā)現了清代八大“鐵帽子王”之一的莊親王家族園寢群,是迄今考古發(fā)掘出的唯一一組清代親王園寢。

北京的考古人迎來了千載難逢的“大發(fā)現”時期。

在此過程中,一些尚未普遍使用的新技術被大量引進,改變著北京考古的面貌。幾乎所有新的考古技術和方法,都用在了路縣故城和副中心的考古中。

在六環(huán)以外,他們經過批準使用無人機航拍,利用高空影像的研判,大范圍了解歷史文化遺存的分布規(guī)律、古代環(huán)境,分析古代人類生存、生產、生活的情況,并建立起更有立體感和層次感的三維遺址模型。

在圓明園遺址,他們建立了以大數據為基礎的考古信息系統,錄入所有圓明園考古資料,總結成果和規(guī)律,為未來考古決策和遺址保護提供依據。

在大運河通州段,2018年,他們調查了水下古代沉積、運輸、沉船的情況,探索大運河水面下遺存埋藏和分布。這是近年來全國風頭正勁的水下考古手段在北京的第一次應用。

“應該說,北京考古進入一個好時候,這些大項目帶動了一批考古人的成長?!睂O勐記得,2014年之前,他每年只做一兩處發(fā)掘工作,比較輕松。如今,他們每個人的工作量是其他省市的好幾倍。

2018年,人社部、國家文物局時隔6年再次評選全國文物系統先進集體,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名列其中。

大遺址上的“繡花功夫”

配合城市建設和重大項目的考古項目,需要快速的執(zhí)行力。而大型遺址的考古和保護,更需要繡花功夫。

2017年,圓明園如園的含碧樓前,一塊刻有“御題”二字和兩方篆書印章的斷石重見天日,印章鈐刻著“嘉慶御筆之寶”。嘉慶御筆在如園發(fā)現,證明了嘉慶皇帝重修如園的史實,史料中的多種記載有了實物明證。

如園是長春園五園中最大的園中園,乾隆皇帝時期仿照江寧瞻園而建。近年來,考古人員對如園開展兩期考古發(fā)掘,使其成為圓明園遺址考古的代表項目。

圓明園考古始于1994年,2000年至-2004年進行了一批遺址的考古調查和發(fā)掘。2013年開始進入第三個主要階段,有計劃地進行常年考古發(fā)掘。

張中華帶領的課題組,完成如園這座北國江南園林關鍵節(jié)點的考古,還未揭開整體面貌,就花了近4年時間。要知道,如園總面積不到2萬平方米,整個圓明園卻有300多萬平方米之大。

“圓明園考古是個一二百年的大工程?!睆堉腥A說,圓明園有86處地上可見遺存,一些正遭受環(huán)境的侵蝕,保護性考古勢在必行。

大遺址,是融合遺址考古發(fā)掘、遺產保護、展示利用等理念和實踐的綜合試驗田,也是考古和保護能力的集中體現。我國專門出臺了《大遺址保護“十三五”專項規(guī)劃》,圓明園遺址的展示利用提升被寫入其中。

配合城市建設的考古項目在跟時間賽跑,而大遺址的保護,則要耐心地與時間同行。

目前北京的大遺址包括周口店遺址、圓明園、延慶大莊科遼代礦冶遺址群、琉璃河商周遺址、漢代路縣故城遺址、金代皇陵、長城等。北京市文物研究所考古研究人員正在通過這些大遺址實踐現代化的考古和保護理念。

2016年起逐漸揭開面紗的路縣故城,成為北京一處新晉的大遺址。在孫勐看來,這也將是北京第一個真正有“考古感覺”的遺址公園。

全國的遺址公園建設尚未有標準模式,較為成熟的僅有杭州良渚遺址公園等幾處。孫勐認為,作為新挖掘的古城,路縣故城可以為北京未來遺址公園的建設探索經驗,“例如,未來的遺址公園里,一定會有公眾考古的部分,讓公眾目睹甚至參與考古。”

考古過程向公眾開放

公眾考古已是圓明園遺址的常態(tài)。在圓明園的考古工地外圍,每天都有觀眾趴在隔離帶上,圍觀探方里的考古隊員如何開展考古發(fā)掘工作,如何用刷子一層層撣去沙土,揭示出那段人盡皆知的歷史中的證物。

向公眾開放考古現場的提議2014年被首次提出,張中華表示了反對。

原因是每天的考古和研究事務都忙不過來,哪還能分出精力專門向公眾解釋?而且在一雙雙眼睛注視下,考古人員肯定渾身不自在。

張中華抵觸了整整一年,但公眾考古的趨勢不可逆轉。2015年,圓明園考古工地開始嘗試對公眾可見。又過了一年,他們與圓明園管理處合作,把考古現場實時直播到網上。

2016年8月17日早上8點,圓明園遠瀛觀遺址考古現場出現在直播屏幕里。考古人員用手鏟把文物表層的泥土清理到一旁,隨后將土收集到寫有編號的袋子中,以檢測土里是否還有遺留物。不到1個小時,3件琉璃構件被清理出土。

那天是個工作日,直播開始十幾分鐘后,同事把手機遞到張中華眼前。直播間里已經涌進十幾萬人,評論里一片贊揚和關切。張中華立刻感動了:沒想到有這么多人關注。

自那以后,開放考古工地成了工作的一部分,他們不僅要習慣在注視下工作,還要解答“好奇寶寶”們的各種問題。他們還走進學校、圖書館和社區(qū),舉辦了一場場講座和展覽,面對面講述考古人的生活。在圖書館的講座里,上到步履蹣跚的老者下到小學生,都坐在一起,聽張中華講述考古的趣事。

“他們發(fā)現考古人并不神秘,也不特殊,大家都是普通人?!睆堉腥A說。

如今,每年有近200萬人在圓明園參與公眾考古。在張中華看來,這是一種雙贏,老百姓滿足了好奇心,增強文物保護的意識,考古人也獲得了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今年5月,在清華大學新土木館大樓工地上,近百座墓葬被齊齊揭開。清華學子沒有放過這件發(fā)生在身邊的奇聞,很快把它送上了微博熱搜。當時墓葬四周已經用圍擋隔離,隔壁第六教學樓高層能夠俯瞰墓葬群的窗前,成為最佳觀景位。

這些墓葬沒有出土多少文物,價值并不算高,但出現在人口密集的高校內,四周圍繞著極富好奇心的學子,考古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注視。圍觀群眾里還有很多相關專業(yè)的師生、未來的同行。

張中華覺得,這可能是普及公眾考古最好的機會。

在北京市文物局的支持下,考古隊決定向師生代表開放現場、分享考古成果。為了不被專業(yè)的師生問倒,作為講解的張中華進行了認真的準備。最終,發(fā)掘還在進行時,近300名師生就在有序組織下,走進了考古現場。

路縣故城遺址公園里,未來公眾也有望目睹考古現場。

距離找到路城已經過去了3年,每年的大部分時間,孫勐還是待在路縣故城的工地上。如今,遺址公園規(guī)劃已經編制完成,城墻外的一期綠化正在進行中。

孫勐最重要的任務,仍然是通過考古認識這座城。他和同事正對城內構成、城址功能分區(qū)進一步發(fā)掘研究,希望找到城內道路、確定城門位置。以道路為線索,搞清是否存在手工業(yè)區(qū)、衙署區(qū)、居住區(qū)等,了解這座漢代縣城的更多細節(jié)。

記者 手記

比考古成果更讓人欣慰的是,近幾年以圓明園為代表的考古現場開始向公眾開放。

隨著公眾考古議題越來越熱,不斷展開實踐,老百姓終于有機會接觸到神秘的考古工作。早該打開的大門,終于露出了一條縫。

中國是文明古國和考古大國,但知名的考古學家并不多,李濟、裴文中、夏鼐、宿白……這些考古界泰斗尚不為廣大公眾知曉,更別說孫勐、張中華這些一線的當代考古人。

這種不了解,為考古工作帶來過實際阻礙。今年年初,江蘇揚州一考古工地上,考古人員被街道綜合管理大隊人員打傷,考古工作受到阻撓,國家文物局通報聲援。這反映出,社會對考古工作和考古人員的尊重還不夠,對其重要性的認識還有待提升。

這次采訪中,我見到了多位北京文物研究所當前重大考古工程的負責人,他們無一例外膚色黝黑、衣著樸素、行色匆匆,采訪都要掐表計時。

他們正從地底挖出另一個豐富多彩的北京,而北京考古“大發(fā)現”的時代,也是他們向公眾講述考古的重要契機。不斷產出成果的考古工地,應該成為考古界與公眾的天然橋梁。

A12-A13版采寫/新京報記者 倪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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