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爾高原上,談笑風(fēng)生的玄奘
“你們不要亂拍遺址啊,我們在搞考古發(fā)掘,你們都拍了,我們報告就沒東西可寫了。”
唐貞觀十八年(公元644年),帕米爾高原夕陽西下,綿延起伏的雪山灑滿金色的余暉。暮色中,一支奇異的隊伍行進在荒涼的塔什庫爾干河谷中。打頭是一只猴子,行者打扮,手里拿著一根金色鐵棍不時東張西望。一個英俊儒雅的僧人騎著白馬,旁邊一個肥頭大耳的豬頭手拿釘耙晃晃悠悠,后面跟著一個面目丑陋的頭陀,挑著擔子氣喘吁吁——帕米爾高原平均海拔4000多米,喘是正常的。
前方,一座古城如雄鷹般高踞在河岸臺地之上,俯瞰著河谷,氣勢恢宏,無比險要?!皫煾?,朅盤陁國到了!”猴子向僧人報告。此時,背景音樂與歌聲響起:“你挑著擔,我牽著馬,迎來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罷艱險,又出發(fā),又出發(fā),啦啦啦啦……”是的,你沒有猜錯,這只可能是《西游記》里的場景——我借用來開頭而已。真實的歷史,畫風(fēng)完全不一樣。
在18年縱橫數(shù)萬公里的傳奇旅程中,玄奘一人身兼了數(shù)個角色
:信仰堅定的求法者,體格強健的“鋼鐵俠”,出生入死的探險家,記錄精準的地理家,震驚友邦的留學(xué)生,談笑風(fēng)生的活動家,見微知著的觀察家,學(xué)貫中西的翻譯家……日本曾經(jīng)感嘆,唯有中華才能產(chǎn)生玄奘這等不世出的人物。
出走半生,歸來已是中年。公元643年,被全印度各方公認為佛教大師的玄奘滿載著經(jīng)書,踏上回國之路。
在隨商隊經(jīng)過達摩悉鐵帝國(今阿富汗古瓦罕國)后,他沿噴赤河進入上游的大帕米爾地區(qū),翻越白雪皚皚的薩雷闊勒嶺南端的山口入境,沿塔什庫爾干河一路向北,抵達朅盤陁國都城石頭城(今新疆塔什庫爾干縣)。
展現(xiàn)在玄奘眼前的是一個規(guī)模宏大的雪域高原古國,“國大都城基大石嶺,背徒多河,周二十余里?!痹凇?a href='/datang69/' target=_blank>大唐西域記》中,他以一貫寫實的風(fēng)格描述了朅盤陁的社會風(fēng)貌與人文地理,雪山環(huán)抱,居民性格剽悍勇猛,但敬崇佛法,都城有十余所寺廟。
圖:塔什庫爾干石頭城遺址
有意思的是,作為來自東土大唐的白凈帥哥,他覺得當?shù)鼐用瘛叭菝渤蟊住?。從常理講,塔吉克族的先民屬歐羅巴人種,高鼻深目,輪廓分明,很難和“丑”聯(lián)系在一起。今天走在塔什庫爾干縣街頭,也隨處可見如同白人的塔吉克族美女帥哥。此前,玄奘路過另外幾個國家也覺得“人丑”。
估計要么是玄奘太自戀,要么是他從中原漢地的審美觀出發(fā),總覺得異域風(fēng)格的帥哥美女不好看,還有可能就是大唐“大國”心態(tài)使然。除對人相貌的評價不夠準確外,1300多年后,今天帕米高原石頭城的自然地理與當年玄奘所述仍十分接近。
塔什庫爾干河向北蜿蜒而去,在雪峰連綿的昆侖山與薩雷闊勒嶺之間切出一個平緩的狹長河谷。石頭城遺址就聳立在左岸海拔3000多米的高地上,居高臨下地控制著河谷交通要道——這是古絲綢之路南線重要的路口,向東、向北可走出帕米爾高原,進入南疆塔里木盆地,向西翻越雪山可通往中亞、南亞,中國古代往來印度的商旅、僧人多途徑此道。
目前的石頭城主要是唐代到清代的遺存,規(guī)模明顯比當年玄奘所見小得多。外城周長約3.6公里,已經(jīng)崩塌成一堆亂石,內(nèi)城保存較好,高大的夯土城墻及寺廟等建筑殘留還能想見當年的雄偉。登上古城,俯瞰塔什庫爾干河沖積河谷,東西雪山拱衛(wèi),南北一馬平川,金草灘水草豐美,70多公里外的慕士塔格峰(海拔7546米)清晰可見。
圖:塔什庫爾干石頭城遺址
在朅盤陁國期間,信仰小乘佛教的國王對玄奘禮遇有加。這并不奇怪。
與《西游記》中人人想吃唐僧肉不同,真實歷史中,玄奘一路上都得到絕大多數(shù)國王鼎力支持,甚至互相稱兄道弟。
難道像唐伯虎一樣“英俊又有才華”就這么受歡迎?難道懂幾國外語就可以跟任何人談笑風(fēng)生?其實原因很簡單,當時的西域諸國都篤信佛教,處在佛教空前繁榮時期,高昌、龜茲、于闐等舉國崇佛甚至達到如癡如醉的地步——國王經(jīng)常俯下身子當“人梯”,讓高僧踩著自己的背登上講壇。
設(shè)想一下,如果玄奘西行晚出發(fā)五百年,估計不用白骨精、蜘蛛精動手,早被當成“異教徒”燉來吃了。因此,玄奘在石頭城的待遇很正常,何況他當時已經(jīng)是名震古印度的大師,佛教界的NO.1,被大乘尊為“大乘天”,被小乘尊為“解脫天”。
這好比一個愛好文學(xué)的縣城,某一天“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忽然來訪,大家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興奮不興奮?據(jù)《大唐西域記》記載,國王與玄奘相談甚歡,還主動談起建國傳說:很久以前,朅盤陁國還是無人荒川。
古代波斯國王迎娶中國公主的隊伍路經(jīng)此地,遇到戰(zhàn)亂,交通中斷,使團便將公主安置在懸崖峭壁之上,下面警衛(wèi)晝夜巡守。三個月后,戰(zhàn)亂平息,準備繼續(xù)啟程,卻發(fā)現(xiàn)公主懷孕了。護送的使臣惶恐不安,卻查不出誰干的。一個聰明的侍女站出來解圍說,是神不是人,每天中午都有一個偉岸男子從太陽中騎馬而來私會公主。事已至此,回去肯定是死罪。大家干脆擁立公主,就地筑城建國。后公主誕下一男孩,長大后英明神武,文治武功,周邊紛紛臣服,其子孫延續(xù)至今。因其祖先母親為漢人,父親是日天之種,故自稱“漢日天種”。
從玄奘記錄的傳說看,位于現(xiàn)在石頭城南邊80多公里的“公主堡”很可能是朅盤陁國最早的都城。
這個地處中國、阿富汗、塔吉克斯坦交界區(qū)的古堡,構(gòu)筑于河谷陡峭絕壁上,扼守交通要道。公主堡的河對岸是一座古城,叫作“烏加克布依”。這也與玄奘的記載相似:公主居住在山上,護衛(wèi)居住在山下。
圖:塔什庫爾干石頭城遺址
在塔縣期間,我圍著石頭城周邊各個方位走了好幾圈,又登上遺址開放區(qū)域,從日落到黃昏,景色如千年前壯麗。一天傍晚時分,正沿著遺址保護區(qū)周邊拍照,看見兩個小伙子從鐵絲網(wǎng)內(nèi)悄然攀爬而出。
為了逃票,這倆哥們兒也是夠拼的,這是我腦海中第一反應(yīng)?!拔覀兪强脊抨牭?,你們不能學(xué)我從這里鉆進去?。 逼渲幸粋€小伙子的話讓我瞠目結(jié)舌。
接下來的話讓人啼笑皆非:
“你們不要亂拍遺址啊,我們在搞考古發(fā)掘,你們都拍了,我們報告就沒東西可寫了?!?/p>
可以確定的是,這兩小伙子不是盜墓的,都掛著工作牌,且遺址保護區(qū)內(nèi)都有監(jiān)控頭。游客在遺址外圍拍照片竟然會讓考古隊沒法交作業(yè)?我的確被震驚了,
難道現(xiàn)在中國考古低到了攝影師的水平,隨便拍張照片就是考古大發(fā)現(xiàn)?
不知道這兩位青年知不知道,一百多年前,追隨玄奘的足跡,斯坦因已經(jīng)挖過這個地方了,并留有報告和測繪圖。
圖:塔什庫爾干石頭城遺址
這些年我走訪很多遺址,總會碰到一些奇葩的年輕文物工作者,這類年輕人給我的印象都出奇一致:裝腔作勢的自大之下掩飾不住的自卑,唯有將所謂的“專業(yè)”身份視為一種權(quán)力。
幾年前在抗戰(zhàn)滇緬戰(zhàn)場某遺址,帶路的文管所小伙子以同樣的奇葩論調(diào),不讓拍日軍主地堡入口:
“萬一拍到什么重要的東西,就被你們搶了成果了,我們還發(fā)什么?”
其實,整個遺址我早拍過無數(shù)遍了,地堡入口也是游客參觀線路上的點之一,從未有禁止拍照的標示或要求。與這些年輕的“專業(yè)人士”相比,“業(yè)余”記錄歷史地理的玄奘,比他們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作者/周淮安
來源/
游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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