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湘西 ●故事｜第63期

山 鄉(xiāng) 客 居

楊盛龍

那一天肯定是個不尋常的日子。出了一條有史以來最大的號外新聞：城里一戶居民要到山寨來落戶啦！

山寨里大人小孩都感到很新鮮，都到村口看新奇。城里人到農(nóng)村落戶，這事兒不是如同外星人來臨么！

我們看到，城里居民戶一家五口，隨同接他們的幾個干部、鄉(xiāng)親一起，帶著大包小包，來到村口。他們?nèi)胰瞬⒉幌裎覀兩酱迦藢@里的山水環(huán)境有習(xí)以為常的喜好，而是一臉愁容，主婦臉上明顯掛著淚痕。生產(chǎn)隊長笑著說歡迎他們到山寨來落戶，姑娘小伙子幫助拿行李，老大媽輕輕對那主婦說著一些溫情的勸慰的話。人家新到一個地方另起爐灶，人生地不熟的，不容易??！我這等不大不小的后生只顧著傻看稀奇。

他們家，戶主兩口子四十多歲，大兒子二十多歲，兩個小兒子還在上小學(xué)的年齡。城里人日不曬雨不淋的，一個個白白凈凈的，不像我們鄉(xiāng)下人天天上山勞動被曬得一臉黑褐；他們手掌伸出來，細皮嫩肉的，哪像我們的手天天在地里掏被刺抓如同掏銼樣的粗糙！

他家大兒子說：“我們是響應(yīng)上面的號召，下放到農(nóng)村來的。報紙上說，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p>

從他這話，我想到以前聽到一位城鎮(zhèn)居民說的：“天干地喳坼，二十四斤少不得?！彼麄冏≡诔抢铮總€月都有固定的糧食供應(yīng)，拿著糧本去買現(xiàn)成的。哪像我們，大集體大呼隆生產(chǎn)，一個生產(chǎn)隊一年生產(chǎn)的糧食比以前一家富裕戶多不了多少，交給國家公糧“余糧”后，所剩不多，每人平均兩百來斤口糧，是稻谷、包谷加上紅薯、洋芋、雜豆等在內(nèi)的毛糧，只夠吃半年。

城鎮(zhèn)居民落戶，大家都來看望。寨子上人都叫他們“居民戶”。初來乍到，多么不容易?。≈仄馉t灶，一切都得從頭來。就連燒火做飯都不會。人家住在城里哪燒過這種柴火啊。老伯娘給他家送來新采摘的菜，幫著給燒火，說，人要虛心，火要空心。如此這般，柴塊架空了，火才燃得好。

在山上挖土，城里居民的勞動姿勢讓大家好笑。山村人都是大跨步，揚起大翻鋤，“呵呲呵呲”深挖，大鋤大鋤地一大塊一大塊翻挖。而他們卻是兩腳并攏直立著，很斯文的一小點一小點的切蘿卜似的挖，那樣子確實有點滑稽。

收工了，大家都到坡地周圍荊棘蘢砍一些柴順便帶回家。居民戶主砍的是當年發(fā)出的樹芽。他家女人數(shù)落：“你是到菜市場買菜啊，專拈嫩的！”

大家七手八腳，各自很麻利地砍了不少柴，收集到一塊兒，捆成大捆，或挑或扛或背，實沉的大收獲。城里居民才得了一小點兒，幾十根比筷子長不了多少的柴棍子，勉強捆著，像兜提包一樣地提著，如同走在城里的大街上。

居民戶家?guī)讉€人很斯文地勞動沒幾天，一個個手上就起了血泡，手腕被太陽曬脫了皮。寨上人看到他們的可憐樣子，直嘆氣：唉！他們本來在城里生活得好好的，為么子得到山里來受這份罪??！

他們家最拿手的是擺弄樂器，當父親的拉二胡，大兒子吹笛子，兩個小兒子唱歌。每到晚間，寨上的姑娘小伙子就到他家去聽他們奏樂唱歌。各生產(chǎn)隊組織文藝節(jié)目到大隊會演，他家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主力。他們一家就能出幾個節(jié)目，還編排加教唱，組織生產(chǎn)隊的年輕人排練了好幾個節(jié)目，在大隊會演中受到好評。

男主人做農(nóng)活是外行，操練多少天也沒怎么練出手腳，在城里時就會做泥水匠，于是他帶著大兒子外出參加建筑隊，包工修建房屋。與生產(chǎn)隊簽了合同，每人每月交生產(chǎn)隊26元，記工分260分，等于26個工日。就是說，每天交1元錢，記工分10分。到年終分紅，大約值3角錢。那不是受盤剝了么？細算起來，也不一定是受盤剝。3角錢在生產(chǎn)隊年終分配中可以購2斤稻谷，1元錢在偷偷做買賣的“黑市”上也能買2斤稻谷。再說啦，他家男主人寧肯在外面干，掙那錢交生產(chǎn)隊，感到?jīng)]有在大坡上日曬雨淋的那么勞累。問題是，生產(chǎn)隊分配的糧食很有限，每人年平均只有200來斤毛糧，不夠吃，只有到“黑市”買高價糧食，或者借糧度日。以前吃國家平價供應(yīng)糧，現(xiàn)在到“黑市”買高價糧，這一家城市居民的生活翻了個兒。

居民戶家兩個孩子上學(xué)。家長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下學(xué)校老師教給孩子的是，1/2加1/3等于2/5，感到納悶，去找老師，在班主任老師的辦公室兼臥室看到，墻上貼了老師自撰的六條類似座右銘的字幅，其中五條文法不通或有錯別字。城里居民一個勁兒搖頭嘆氣：說是城里居民到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接受這種教育啊！

居民戶家大兒子幾年后就是大齡青年了，終身大事高不來低不就，回城里不好找，下放的居民戶分散到九鄉(xiāng)十八寨，后來只有找一個農(nóng)村戶口的女子成了家。

十幾年后，我們寨上那一戶居民回城了。他家大兒子的老婆及其所生的兩個孩子不能轉(zhuǎn)為城鎮(zhèn)居民。農(nóng)村土地分到戶，給他家三個農(nóng)村戶口人分了3畝水田2畝旱地。從此后他們?nèi)叶荚诔抢锷盍?，可在鄉(xiāng)村一直還有一份田地。這是特定時代的文化遺產(chǎn)。

我在北方生活了二十多年后，回到山村一看，青壯年大都到東南沿海打工去了，大部分孩子到縣城上學(xué)，一些老人在城里租房陪讀，不少人在城里修建或買下房子，多數(shù)人成了城里人，村寨里剩下的人少了。

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是從漁獵采集、游牧到農(nóng)業(yè)，再到工業(yè)化、城市化。想把城里人退回去變?yōu)檗r(nóng)村人的做法是逆歷史潮流的行徑，城市化的趨勢不可逆轉(zhuǎn)。

作品原創(chuàng)：楊盛龍

文章審核：白苗苗、龍駿峰

征 稿

征稿內(nèi)容：原創(chuàng)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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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理

故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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